第109章(第2/5页)

“斐然是不是瘦了?”他喃喃问商明宝,指间抬捻老花镜镜腿,“一定是那里伙食他吃不惯。”

他从不问向斐然为什么不亲自拨个视频给他。

倒是有电话的,通话中细细沙沙电流声,“他”咳嗽,告诉向联乔有些热伤风,让向联乔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许贪看书。

那是商陆为明宝找到的最贴合向斐然声线的配音演员,发声后录入数字工程库,经参数修正后实时输出,故而才会有电流声。在此之前,工程软件里的参数他们已反复调试了一个多月,找到了最贴合的方案。

在打给向联乔前,商明宝作为测试人,接到了来自“他”的第一通电话。

“明宝。”

带一点疲惫的,但温柔的声线,气息拂着听筒。

是寺庙敲钟的木桩,狠狠地撞上了她的灵魂,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眼眸以惊人的速度亮起,眼泪滑下后,哭声才从她的喉咙里释放出来。

“你最近过得好吗?”“他”问,完全是向斐然的语气,令人觉得他那双眼眸也正在清冷专注地看着她。

手机被商陆拿走时,商明宝本能地要去抢,但商陆紧紧地钳制住了她的胳膊:“babe,这是假的,这不是他。”

他的面容、眼神和语气都冷静冷酷极了,不如此,不足以把她从这死境的幻觉中带回来。

商明宝看着他高高举起的那只手中的手机,眼泪模糊了面容:“小哥哥,让我再听一声……就一声……好吗?”

通话已断了。她用自己的眼泪证明了“他”通过了测试。

“babe,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做的这些,是为了他爷爷,你不能用来欺骗自己,不能放任自己沉湎在这些虚假的声音影像里。”商陆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商明宝垂着脸,单薄的身体抖着,小小的拳攥着:“一定要这么严格吗?”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语气却冷静得不正常:“一定要这么严格吗?”

商陆将手机攥得很紧,正如他身体里的那颗心:“除非你想跟一个虚假的他恋爱,用一个虚假的他来代替真实的他。”

商明宝蓦地抬起头,眼眸痛得苍色一片。

“去听,去每晚打电话,当真的他,跟他说你的爱,像吸鸦.片一样沉浸在这种虚假的慰藉里,让他代替真的向斐然,成为你重振旗鼓的精神力量。”商陆眼也不眨地说,将手机递还过去,“如果你觉得这样会让你好受点的话。”

商明宝接过了手机,掌根紧紧抵着灼热的眼眶。

又一日,自向联乔书房告别出来,与前来探望的向微山不期而遇。

无话,礼貌点头后擦身而过,听到他驻足,“小姑娘。”

商明宝微微回眸,等着他要说的话。

向微山注视着她那双心不在焉的、宁静的双眼,终究是什么也没多说:“保重自己。”

随宁也常说这句话。

她在法国处理退团一事。原还有一年才到期的,但到了法国后,夜夜担心护工照顾不周,排练时也心神不宁。

这当然是她的杞人忧天,因为围绕着在向斐然病床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但她想,是不是多说一点他想听的东西,会让他更快地醒来?这些是护工做不了的,除了她,知情人中再没有比她更了解向斐然的人了。

与团里的协议是演完开春后在巴黎歌剧院的最后三天,她再作退团。既有决议,前路明朗,方随宁便命令自己沉浸回演艺排练中。只是隔三岔五的,她总算着恰好的时差,给商明宝去一通电话。

“我把你当大嫂呀,”随宁抱膝蹲着,认真地说,“我要关心你吃睡的。”

商明宝告诉她一切都好,与她分享向联乔的健康状况。

“随宁,你不要担心我,怕我糟蹋自己。”夜深人静,商明宝静静地叙述:“我想过了,现在不是我等他,是他在等我。只是要辛苦他等得久一些,五六十年的,等我白了头发,我总能再见到他。”

她没再改过发型,黑色的长直发,齐刘海。倘若数十年后再见,愿我还是你记忆里的模样,好让你一眼便认出我。

暮春四月,「Ming」的巡回展在北京结束最后一站,方随宁演完了自己在巴黎歌剧团的最后一场,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每天,她花上四个小时的时间在向斐然病床前。

日常的照料有护工精细地轮班做着,方随宁给向斐然读文献,最新的有关植物学的文献。说实在的,好多英文名词她根本看不懂,重新过上了翻的词典的日子。

文献是郑奥命助理整理给她的,毕竟她的助理好歹是生物学的博士生,索引起来比随宁这个戏曲生更得心应手。

昏迷这么久,外面有关植物学的学术进展只是略胜于无——那一天,向斐然停机已久的脑海里突然闯进了这一条判断。

“咦,向先生刚刚眉心是不是皱了一下?”护工问。

方随宁掩卷,目光凝在他脸上许久,唱戏的目光如炬,她简直能烧出个洞。

“我刚刚真的看到了。”护工说,“不过向先生一直是有一些浅层的意识反应的,偶尔会动一下手指。”

“皱眉心……”方随宁问,“以前有过吗?”

“没有。”

“皱眉……”方随宁看看她表哥的脸,又看看手里这份论文,迟疑地问:“斐然哥哥,你不会在挑刺这篇论文吧?”

久病的昏迷病人榻前,已不见眼泪与沉重。日常探视中,他们跟他闲聊、话家常,也偶尔开玩笑。若不如此,在愁云哀雾中,亲人和病人都无法长期坚持。

今夕是何年?这是向斐然意识中闯入的第一个问题。

长久的昏迷如雾一般轻轻地散开,化为苍茫的一切。这是他的意识,贫瘠的土地,灰色中不知过往,不见前路,要等缓缓地、更多的建设,他才能重新拥有自己的森林。

第一棵树从他贫瘠的大地中破土——

商明宝,等了他多久?

向斐然不再思考那篇论文,而是后退了一步,渺小而疑惑地看着这株在瞬间拔地而起的乔木,眼看着它越来越高,快顶破他头顶的那层灰色穹顶。

“你嫌差,那我不给你念了。”方随宁扔掉手中论文,“我帮你偷偷去看了她的珠宝展。”

她不必说出商明宝的全名。护工常听随宁说“她”,不知是谁,心想,如果是能够唤起向先生意识的人,为什么从不见她到访?可是听方小姐的叙述,这个“她”过得也不大好。

“很厉害哦,我都没想到她脑子里能想绽放这么多奇思妙想,就像大自然居然能开出那么多不一样的花。”随宁絮叨地说,给自己削了个苹果,“我记得第一次带她上山,她什么都不认识哎,连五指毛桃都没拔过,哇现在信手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