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巴斯克海岸餐厅(第2/9页)

水晶香槟斟入酒杯。艾娜尝了一口。“不够冰。但是—啊……!”她又咽了一口。“我真的怀念科尔。还有霍华德·斯图吉斯。甚至海明威老爹;毕竟,他也曾在《非洲的青山》里写到过我的。还有威利叔叔。上个星期在伦敦,我去德鲁海因茨家参加一个聚会,被玛格丽特公主给缠住了。她妈妈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儿,可是那家子其余的人哪!——虽然查尔斯王子还算不错。不过总的来说,皇族那些人总是觉得,人只分为三类:有色人,白人,还有皇族。唉,我简直都要打瞌睡了,她嘤嘤嗡嗡得实在让人无聊,就在这时,她突然宣布说——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她真的不喜欢‘娘娘腔的男人’!这话实在是非同寻常,如果考虑到它出自何人之口的话[2]。还记得那个谁能得到第一个水手的笑话吗?但我只是垂下目光,很简·奥斯丁的样子,说了句:‘那样的话,小姐,我担心您晚年会非常孤独的。’她那表情哟!——我以为她可能要狠狠扁我一顿的。”

艾娜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嘲讽味道,而且跳跃得非常突然,似乎是在仓促忙乱地往前赶,以免走漏了她既想透露,又不想透露的东西。我的眼睛和耳朵游移到了别的地方。我们斜对角一张桌子上的两个客人,去年夏天我曾在南安普敦遇见过她俩,虽然那次见面并没多大意义,我也不指望他们认出我来——格洛丽亚·范德比尔特·德·西科·斯托科维斯基·吕美特·库珀,以及她儿时的好友卡洛尔·马库斯·萨洛扬·萨洛扬(她曾嫁给他两次)·马陶:这两个快四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却跟当年初入社交界那会儿在斯托克俱乐部争抢幸运气球时的模样没多大区别。

“可你能说啥呢,”马陶太太对库珀太太说,“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失去了称心的爱人,体重达两百磅,陷入神经崩溃的深渊无力自拔?我想她起码有一个月没下过床了。或者是更换过被褥了。‘莫琳’——我真是这样子给她讲的——‘莫琳,我曾经面对过的处境比你还糟糕不知多少。我记得曾经四处偷别人药柜里的安眠药,想储存起来最后把自己给打发掉。我曾经债务堆得齐腰高,身上的一分一厘都是跟别人借的……’”

“亲爱的,”库珀太太不满道——舌头有些儿打结,“你那时干吗不来找我呀?”

“因为你是有钱人。跟穷人借钱要容易得多。”

“可是,亲爱的……”

马陶太太继续说自己的。“因此我说:‘你知道我咋做的,莫琳?尽管是穷得叮当响,我还是出去给自己雇了一个专人女仆。我时来运转了,我的观感彻底改变了,我感觉到被爱,被娇宠。因此,如果我是你,莫琳,我会去典当行,然后高价雇他个谁回来,帮我放洗澡水,整理床铺。顺便问一句,你去参加洛根斯的聚会了吗?’”

“去了一个小时。”

“如何呢?”

“相当了不起。如果你过去从没参加过聚会的话。”

“我当时想去的。但你了解沃尔特。我从没想会跟一个演员结婚。噢,结婚也许是结了。但不是为了爱。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仍一直跟沃尔特黏在一起,只要他眼睛稍微旁边一斜,我的血液都会凝固。你有见过这个新出道的瑞典骚货吗,叫凯伦什么的?”

“她不是出演过一部间谍片吗?”

“正是。脸蛋很可爱。一对奶子往上部分拍摄得漂亮之极。但两条腿是毫不夸张的红杉林。绝对的树桩腿。说回来,我们是在维德马克斯酒吧遇见她的,她一双眼睛左顾右盼,不时闹腾出点儿小动静,就想吸引沃尔特注意,我则是尽量的耐着性子,但最后当我听到沃尔特说‘你多大啦,凯伦?’的时候,我说了句‘看在上帝的份上,沃尔特,你干吗不把她腿剁下来,数一数年轮呀?’”

“卡洛尔!你不会吧。”

“你知道我从不会瞎说的。”

“她听到你说话了?”

“要是没听见就没那么好玩了。”

马陶太太从手袋里扒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她患白化病的长发:这是她二战期间初入社交晚会时的又一遗风——那年代,她,及她所有那帮综艺节目主演者——格洛丽亚与哈妮奇儿与乌娜与金克丝——都懒洋洋地依偎在埃尔摩洛哥夜总会座椅上,有完没完地耙她们那维若妮卡·蕾克式的发绺。

“上午我收到乌娜寄来的一封信,”马陶太太说。

“我也收到了,”库珀太太说。

“那你知道他们又要有孩子了。”

“噢,我想是的。我一直都知道。”

“那查利真是个幸运的狗杂种,”马陶太太说。

“那是,乌娜嫁谁都会是个非常不错的老婆。”

“胡扯。像乌娜这样的女孩子,只有天才才能够驾驭。在遇到查利之前,她曾想嫁给奥森·威尔斯……而当时她才不到十七岁。是奥森把她介绍给查利的;他说:‘我就知道这人是专为你而生的。他很有钱,是个天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一个听话的女儿辈的老婆。’”

库珀太太若有所思。“要是乌娜没跟查利结婚,我想我也不会跟利奥波德结婚了。”

“要是乌娜没跟查利结婚,你没跟利奥波德结婚,我也不会跟比尔·萨洛扬结婚了。而且是两次。”

两个女人笑成一团,她们的笑声犹如调皮而快乐的二重唱。虽然她们看外表并不相像——马陶太太雪白胜过珍·哈露,白艳艳如一朵栀子花,而另一位则是一双白兰地眼睛,黑人似的两片厚嘴唇,每次笑靥绽放,那酒窝荡漾的深肤色的美艳直扑眼帘——给人感觉她俩却是同属一类:魅力四射,无可匹敌的女投机分子。

马陶太太说:“记得塞林格的事吗?”

“塞林格?”

“《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那个塞林格。”

“《弗兰妮与祖伊》。”

“嗯嗯。你不记得他啦?”

库珀太太沉吟了一下,噘了噘嘴;是的,不记得了。

“当时我还在布里尔利,”马陶太太说。“那会儿乌娜还没遇着奥森。她有一个神秘男友,一个犹太男孩,母亲住派克大道,名叫杰里·塞林格。他想当作家,在海外服兵役时,给乌娜的信都有十页长。散文似的情书,柔情万种,比上帝还柔情。太过柔情了点儿。乌娜经常读那些情书给我听,当她问我意见时,我说我觉得他像个动不动就喜欢哭的小男生;但她想听到的是我是否觉得他非常有才华有天赋,或纯粹就是发傻,我则说二者兼有,他两者都是,而且多年之后,当我读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明白了作者就是乌娜曾经的杰里时,我仍旧倾向于那一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