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7页)

“易卜生笔下的女人都表现得很露骨,那女人是内心野蛮。不过我们现在说的野蛮,跟一般所说的野蛮,意思不太一样。而野野宫的妹妹看起来虽有点野蛮,却很有女人味。这真是有趣的现象啊。”

“里见的野蛮是闷在心里的吧?”

三四郎静静地听着两人发表评论,但是两人的看法都不能令他心服。最叫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野蛮”这名词会用在美祢子身上。

不一会儿,与次郎进去换上和服长裤,又走出来。

“那我出门了。”与次郎向老师说。老师喝着茶,没说话。

三四郎跟他一起走出门,外面已经天黑了。出了大门,才走了五六米,三四郎就忙着问与次郎:“老师觉得里见家的小姐很野蛮吗?”

“嗯,老师那人就喜欢乱讲话,碰到适当的时机和场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不过最好笑的,还是老师批评女人,他对女人的知识大概等于零吧。又没谈过恋爱,怎么会懂女人?”

“老师懂不懂就不说了,但你不是对他的意见表示了赞同?”

“嗯,我是说了‘野蛮’两字,怎么了?”

“你觉得她哪里野蛮呢?”

“我并不是说她这里或那里野蛮。现代的女性全都很野蛮。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你不是说她很像易卜生笔下的女人?”

“没错。”

“你觉得她像易卜生笔下的哪个角色呢?”

“哪个角色?……反正很像啦。”听了这回答,三四郎当然无法信服,但也没再追究下去。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两米,与次郎突然说:“也不是只有里见家小姐很像易卜生笔下的人物,现在一般的女性都很像。而且不只女人很像,凡是呼吸过新空气的男人也都有相似之处。只是大家都没有像易卜生的角色那样自由行动而已,但是心里大概都很向往吧。”

“我才不向往呢。”

“说不向往是自欺欺人……不论哪个社会,都不可能毫无缺陷。”

“不可能毫无缺陷吧。”

“如果社会没有缺陷,生活在其中的动物应该会感到某些不足。易卜生笔下的那些角色最能感受现代社会制度的缺陷。我们马上也会变成那样。”

“你是这么认为吗?”

“也不只是我一个人,凡是有识之士,都是这样想的。”

“你家老师也这么认为?”

“我家老师?不知道老师怎么想的。”

“你们刚才不是批评里见小姐,说她虽然庄重却很野蛮?照这说法来解释就是说,她为了跟周围保持协调,表面上才看起来庄重,但由于哪里感到不足,骨子里就很野蛮,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原来如此!……我家老师还是有他的伟大之处呢。从这方面来看,老师毕竟是很了不起的。”与次郎突然对广田老师大加赞扬。三四郎原想再深入讨论一下美祢子的性格,却被与次郎这句话岔开了。与次郎接着又说:“说实在的,今天也跟你说过,我有事要找你……嗯,先不说正事,我问你,那篇《伟大的黑暗》,你读了吗?如果没看过那篇文章,我要说的正事就不容易听进去。”

“刚才回家以后就读完啦。”

“你觉得怎么样?”

“老师怎么说?”

“老师哪里会读到?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要怎么说呢,文章倒是写得很有趣……但感觉好像喝了杯填不满肚子的啤酒。”

“这样就够了,只要能给大家起个头就好,所以我才匿名嘛。反正现在只是准备阶段,目前暂时先这样做,到了适当时机,我再打出自己的真名……好,这事就说到这儿,现在说刚才提到的正事吧。”

与次郎所谓的正事是这样的:今晚的联欢会里,他会站出来发言,并对他们文科办得不理想这件事痛加挞伐,所以三四郎也必须跟着一起声讨。办学不力这件事是事实,到时候大家一定也会跟着讨伐,然后就会变成与会人士一起讨论如何补救。此时与次郎便站出来表示,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位日本人教师来大学教书。大家一定都会表示赞同。他说得那么合情合理,大家当然会同意。接下来,大家开始讨论聘请哪位老师,这时,与次郎便提出广田老师的名字,同时三四郎也得跟着一起竭力赞赏。因为有些人知道与次郎住在广田老师家,如果没有三四郎帮腔,那些人说不定会生疑。与次郎还说,自己反正已经是老师家的食客,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但是万一因为这事而给广田老师添了麻烦,就太不好意思了。除了三四郎之外,与次郎还找了其他三四位同志,所以这项计划应该不会有问题,但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当然越多越好,与次郎建议三四郎也尽量多多发言。等投票表决的结果出来之后,他们还要选出代表向院长报告,然后再禀报校长。当然,今晚可能不会进行到这一步,也没必要走到这一步。反正,到时候再临机应变吧……

与次郎的口才真是非常好,可惜他说起话来总是油腔滑调,缺少稳重的感觉。有时说着说着,会令人怀疑他正严肃地解释一个笑话。但他现在提出的这个计划,从本质上来说是件好事,所以三四郎也表达了赞成的意思。“但是这种做法有点像在耍花招,我觉得不太好。”三四郎说。听了这话,与次郎在马路中央停下了脚步。两人这时刚好走到森川町神社的鸟居前面。

“说我耍花招也好,但我只是预先安设人为装置,为了防止自然的过程中出现混乱而已。这跟违背自然的胡搞是不一样的。花招怎么了?花招并没错,错的是坏招。”与次郎说。

三四郎无言以对,心里似乎有话想说,嘴里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与次郎的这番说辞当中,只剩下一些三四郎从未考虑过的观念还清晰地留在脑中。其实他对这些观念还是非常佩服的。

“说得也对啦。”三四郎含糊其词地应着,两人重新并肩前行。走进学校大门,眼前突然显得宽阔无比,校园各处矗立着建筑物的高大黑影,建筑物的屋顶轮廓都看得一清二楚,轮廓之外就是明亮的天空,满天星斗闪烁不已。

“好美的天空啊。”三四郎说。与次郎也抬头仰望天空,走了一两米,他突然对三四郎喊道:“喂!我说啊。”“干吗?”三四郎回答,他以为与次郎还要继续谈刚才那件事。

“你看到这样的天空,心里会产生什么感觉?”与次郎问了一个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的问题。三四郎觉得现成的答案很多,譬如“无限”“永久”之类的字眼,但又想到,如果说出这些词,肯定会被与次郎取笑,所以闭着嘴,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