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7页)

“今晚你会去吧?”两人走到拐向西片町的小巷转角时,与次郎停下脚步向三四郎问道。今晚他们同级学生要开一场联欢会。三四郎已经忘了这件事,现在才又想起来。“我会去。”他对与次郎说。

“那你去会场前先来找我吧,有事要跟你说。”与次郎说,蘸水钢笔的笔杆被他夹在耳后,脸上一副扬扬得意的表情。三四郎答了一声:“知道了。”

回到宿舍后,三四郎洗了澡,心情很好。洗完之后,发现书桌上有一张手绘明信片。图画里画了一条小河,河边长着茂密的草丛,还有两只小羊躺在那儿。小河对岸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拿着拐杖。男人的脸画得非常狰狞恐怖,就跟西洋画里的恶魔一样,不仅如此,男人身边还特别用片假名写了“恶魔”两字。明信片正面收信人写着三四郎的名字,下面用较小的字体写着“迷途的羔羊”。三四郎立刻就明白这“迷途的羔羊”是谁。而且背面的图画里画了两只小羊,暗示其中一只就是自己,想到这儿,三四郎心里非常高兴。原来自己打一开始就被算进了“迷途的羔羊”的范围,并非只有美祢子一个人。原来她是这个意思!三四郎终于明白了美祢子所说的“迷途的羔羊”的真义。

他想遵守诺言,拿出与次郎那篇《伟大的黑暗》读了一会儿,但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忍不住用余光瞥那张明信片,脑中充满各种思绪,觉得这张图画充满了诙谐的情趣,甚至比《伊索寓言》还滑稽,画风纯真又洒脱,而更重要的是,整张图画的底层有一种令他心动的东西。

别的不说,就是笔触的技巧也让三四郎敬佩不已,整张构图安排得清楚分明。三四郎不得不承认,良子画的柿子跟这张画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片刻之后,三四郎终于收回心思读起那篇《伟大的黑暗》。老实说,刚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地读着,读了两三页之后,便逐渐被内容吸引过去,不知不觉就读了五六页。一眨眼工夫,他竟把那长达二十七页的长篇论文轻轻松松地看完了。当他读完最后一句时才发现,啊,这篇文章就这样结束了。他把视线从杂志上移开时,心里不禁叹道:“啊!我居然读完它了。”

但他立刻又进一步自问,我究竟学到了什么?其实什么都没学到。文章的内容简直空洞得令人偷笑,他却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念完。三四郎不禁对与次郎的文字技巧表示叹服。

这篇论文以攻击当今的文人为开端,最后以赞美广田老师做结尾,文中特别痛骂了一顿那些在大学文科任教的洋人。文章里还说,最高学府若不尽快聘请适当的日本人开课,这种大学就跟从前的义塾没有分别,这种教师跟那泥土烧成的人偶又有什么不同?如果说找不到现成的人才,那倒很无奈,但现在明明有一位广田老师,这位老师在高中任教,十年如一日,心甘情愿地忍耐着低薪无名的日子。广田老师才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也是教授的适当人选,一旦他当了教授,肯定能对学术界新气势做出贡献,并且负起与日本现实社会挂钩的任务……全篇内容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却写得冠冕堂皇,再加上一些掷地有声的警句,最后就变成一篇洋洋洒洒、长达二十七页的大型论文。

论文里还有许多令人发笑的句子,譬如“只有老人才以秃头为荣”“维纳斯诞生于海浪之上,有识之士却不一定来自大学之中”“把博士看成学术界的土产,好比水母被视为田子浦[100] 的特产”等。但除了这些妙句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值得一读的东西,尤其可笑的是,已经把广田老师比喻为“伟大的黑暗”,却又将其他学者比拟成圆灯笼,说他们只能照亮身边半米的范围。其实这些都是广田老师说过的话,却被与次郎全部照抄一遍,最后还特别强调:“什么圆灯笼、烟枪头之类旧时代的遗物,对我们现代青年来说,完全是无用之物。”这句话也是与次郎上次说过的。

读完后仔细回想一下,他觉得与次郎这篇论文充满活力,好像他一个人就代表了整个新日本,读者不知不觉地就被他说服了。然而,整篇论文却没什么内容,就像在打一场没有据点的战争,说得难听一点,说不定他这种写法具有某种策略性的意味吧。农村出身的三四郎对这方面的事情很难一眼识破,但当他读完全文,细心品味之后,却也能察觉论文似乎有不足之处。三四郎重新拿起美祢子的明信片,打量着那两只小羊和恶魔似的男人。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张明信片怎么看都令人愉快。由于他体会到这种愉快,那篇论文的不足便显得更加刺眼。他决定不再浪费脑筋去想论文,打算写封回信给美祢子。但是很不凑巧,自己不会画画,所以三四郎打算用文字代替图画。然而,如果要写文章,就必须写得令人心服口服,绝对不能输给这张手绘明信片才行。但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啊。想了半天,很快就到了下午四点多。

三四郎连忙穿上和服长裤,来到西片町找与次郎。他从后门进了屋子,只见广田老师坐在起居室里,面前摆着一张小膳桌,正在吃晚饭。与次郎毕恭毕敬地跪在一旁侍候老师吃饭。

“老师您觉得怎么样?”与次郎问。

老师似乎正嚼着什么坚硬的食物。三四郎转眼望向膳桌,只见盘里放着十几块怀表大小的东西,看起来红中带黑,好像烤焦了似的。

三四郎坐下后,向老师行礼问好。老师嘴里仍旧嚼个不停。

“喂!你也来一块吧。”与次郎说着用筷子从盘里夹了一块,放在掌心给三四郎看。原来是晒干的马珂蛤浸泡酱汁后做成的烤蛤肉。

“吃这么奇怪的东西啊?”三四郎问。

“奇怪的东西?这东西可好吃了,你尝尝看。这东西啊,是我特别买给老师吃的。老师说他从来没吃过呢。”

“从哪儿买来的?”

“日本桥。”

三四郎觉得很好笑。碰到这种事情,与次郎的表现就跟刚才那篇论文不太一样了。

“老师,怎么样啊?”

“非常硬。”

“虽然很硬,但很有味道吧?必须慢慢嚼。越嚼越有味。”

“等嚼到有味道的时候,牙齿可累坏了。干吗买这种老古董回来呢?”

“不好吃吗?这东西老师或许吃不来,里见家的美祢子小姐大概就没问题。”

“为什么呢?”三四郎问。

“她那么庄重,肯定会一直嚼到有味道。”

“那女人虽然庄重,却很野蛮。”广田老师说。

“对,野蛮。有点像易卜生[101] 笔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