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次日清早, 醉木犀疏长喻告了病假,并未去上早朝。

李氏一大早天还没亮, 便起身去了祠堂。她知道疏长喻身体不好,自己也是一夜未眠。第二日起身时,模样憔悴了不少。

替她梳妆打扮的丫鬟见她这模样, 便觉出了什么事,可昨夜自三少爷回来, 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三少爷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夫人还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丫鬟没敢多言,利索地替她收拾好了。

李氏来的时候, 天还没亮。她一进祠堂,便看见了跪在正中的疏长喻。

这祠堂空空荡荡的, 只有疏长喻一人跪在正中。那一排黑森森的牌位下跳动着一排烛火, 将疏长喻的影子在他身后拉得长长的。

他腰背挺拔地跪在那儿。他自幼身体不好,虽个子长得高,但那肩背却窄。这般挺拔地跪在此处, 远远看着,便瘦削又嶙峋。

李氏顿时掉下眼泪来。

她的这孩子……为什么便这般命苦呢?

从前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是要率先巨细无遗地告诉远在北地的疏将军的。但是今天这事, 她在书桌前提笔坐到半夜, 除了落了一纸的泪水, 一个字都未写下去。

疏将军若是知道了此事, 李氏相信,他定然会提枪回来,亲手手刃了这个儿子。

李氏想不通, 为什么自己这般收礼乖巧、从不逾矩的儿子,为什么会做下这般大逆不道的事呢?

疏长喻虽自幼养在她身边,但让她操的心比远在边关的疏长彻都少。他向来克己守礼,不当做的事从来不做,需要她讲的道理他自己也全都知道。

怎么如今,就不知道什么叫发乎情,止乎礼了呢?

他喜欢谁不好,他去喜欢公主,喜欢其他朝臣的女儿,再不济去喜欢个平民女子,喜欢个青楼妓子……

都好!为何便是个男子,还是个他日说不定便继承大统的皇子!

他们疏家虽家大功高,但君臣之义最是分明。他们是朝廷的刀剑,能被君王握在手中,但怎么能……怎么能躺在君王的枕边呢。

李氏怎么都想不通,自己这个最省心的孩子会去做那捅破天的事。

她抬手擦去眼泪,走了进去。

疏长喻听到脚步声,也没动。就这么目光灼灼地盯着祠堂上的那块上书“满门忠烈”的牌匾。

“可想清楚了?”

李氏立在他身侧,声音平静且冷,问道。

疏长喻并未抬头,垂着眼。他一开口,嗓音便滞涩在喉头,骤然顿住,竟发不出声来。

片刻后,他机械地清了清嗓子,哑声道:“回母亲,儿子昨日便已想清楚了。”

“你还要继续纠缠二殿下?”李氏闻言,提高了声音。

疏长喻顿了顿,接着低声嗯了一声。

“疏长喻……疏长喻!”李氏颤抖着声音,竟没再亲昵地唤他的字。“为娘真没想到……你如何变得这般自私了!”

疏长喻未出声。

“你单知道我和你爹没办法把你怎么样,是不是?”她颤抖着声音。“那二殿下呢?皇上会如何待他,你可有想过?二殿下不过是个孩子,尚什么都不知晓,一切唯你是从,你便这样因着一己之私,将他往歪路上带?”

“他这么个半大的孩子,此时可知道什么是爱?疏长喻,他不懂事,你可是该懂事的!你害自己无妨,害疏家满门清誉无妨,你何苦去害二殿下!”

疏长喻机械地听着,仍旧一句话都没说。

他在冷风中跪了一夜,嘴唇上都结了一层霜。他原本昨日便奔波了一整天,头晕脑胀,又这般跪了一夜。他此时耳中嗡鸣,眼前一片晕眩,也听不清李氏在讲什么。

无论讲什么,便就是不同她妥协就对了。

疏长喻便笔直地跪在那儿,垂着眼,一言不发。

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这般坚定。他前半辈子,唯疏家门庭训诫为是从,他接受的教育,耳濡目染,都是那般克己守礼,忠君爱国。

可是现在,另一头是景牧。

他原本定力便异于常人,可是压抑自己良久,还是阻拦不住。

连他自己都阻拦不住自己,那便没人能拦住他了。

在这种事上,他还真是出奇了的认死理。

李氏是第一次见他这软硬不吃的样子。

“既无心悔过,便就在这跪着吧。”李氏抬手擦去眼中又忍不住掉下的那滴泪,冷声道。

“是。”疏长喻这次隐约听见了她的话,开口道。

李氏眼眶泛红,甩袖转身便走了。

她兀自觉得疏长喻这番所为是天大的不对,可她不知怎么办,更不敢告诉家中的顶梁柱。

待李氏出门,疏长喻才缓缓抬起头来。

他定了定睛,面前那块“满门忠烈”的牌匾,在他模糊的视线中,隐隐变得青面獠牙,正张着血盆大口,正对着他。

疏长喻倒是从来没想过,他和天下人为敌,和满朝文武为敌,竟有一天,会这样与疏家全族为敌。

——

李氏一出门,便有丫鬟禀告,说是敦亲王殿下来了将军府。

李氏面色一白,险些没站住。

那丫鬟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住她。

“敦……敦亲王殿下,可有说来做什么?”她问道。

那丫鬟连忙答道:“亲王殿下说,听闻三公子染病,特来探望的。”

李氏抿唇,吩咐道:“让他在前厅稍等片刻,我一会就到。”

那丫鬟闻言,迟疑道:“可……夫人,那三公子?”

李氏皱眉:“你不必管。”

接着,她便转身朝前厅走去。

待她到了前厅,景牧已然等在那里了。一侧,什么都尚不知的顾兰容正张罗着让丫鬟倒茶给他。

顾兰容还在那儿笑着说:“昨日敬臣回来的晚,我都没见着。想必是长途奔波,身体遭不住,才在家休息两日,并无大碍的。”

见李氏进来,景牧起身朝她行了一礼:“见过疏夫人。”

李氏的神情却有些一反常态。她垂眼看了躬身的景牧一眼,情绪莫测地开口道:“王爷对老身行礼,可是折煞老身了。”

说罢,她抬头对顾兰容吩咐道:“没什么事便下去吧。”

顾兰容见她这神情不太对,便也没久留,连忙笑着上前朝二人行了一礼,退下了。

“王爷今日前来,是为何事?”李氏慢条斯理地坐下,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打量着他问道。

景牧却是一愣。

他原本昨天回去便开始想念疏长喻,辗转反侧地,一个人死活睡不着。终于熬到天亮,能在朝堂上见到他了,却又听说他病了。

景牧不疑有他,以为是路上颠簸,疏长喻为不耽搁时辰,叫那马车赶得飞快,故而又生了病。景牧越是这样着急,越是心切地想见他,便干脆来了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