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振衣飞石(236)(第3/4页)

“朕已天命之年,该议一议这事儿了。”

这话是很说不通的。被谢茂招来的衣尚予与谢范二人,一个八十好几了,一个年近花甲,哪个都比谢茂年纪大,若真是未雨绸缪,也不该是找这两位来商量。

谢范与衣尚予都能闻见殿内的药味儿,再看看皇帝一夕之间憔悴多了的病容,各自心中叹息。

衣飞石默默扶老父坐下,吩咐殿下守紧门户,他自己则亲自盯在门前。

当着外人的面,衣飞石从来不敢忤逆皇帝一字一句,哪怕他此时心乱如麻,很想说陛下你真的是病中胡思乱想想多了,这会儿也只能陪着皇帝“胡闹”。

“保保十八岁了。朕在他这个年龄啊,也当了两年皇帝了。”谢茂笑了笑,“他是个聪明孩子,江山托付给他,朕是放心的。只遗憾这孩子先天不足,精力不济,到头来,政事还得团儿多费心。”

“朕的意思是,若朕百年之后,保保继嗣皇帝,让团儿临朝辅政,扶他一程。”

“你们都是做长辈的,要多看顾一二。”

谢茂问的是衣尚予。

对于谢范而言,外孙亲政是一回事,女儿辅政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肯定支持女儿辅政。

衣尚予也不可能有任何异议。

皇帝意思意思问他一句,他难道还敢反对皇帝的安排?

若非皇帝一心宠爱衣飞石,怎么样也轮不到保保来继嗣皇帝位。衣家白捡了半个江山,偷着乐就完了,得寸进尺那是找死。何况,衣尚予早十年前就从枢机处退了下来,守着镇国公的爵位赋闲养老,叫他看顾下一任皇帝和太后,他拿什么看顾?

“臣虽老迈,敢不尽心竭力?”衣尚予恭敬地回答。

谢范跟着表了忠心。

接下来皇帝就没口子地说团儿精明勤恳,说保保纯孝仁善。

衣尚予怎么想的,谢范不知道。反正谢范想的是——

皇帝是真心觉得保保身子不好,还是,看出了保保性子不大好?

保保确实身子不大好,三年前,保保十五岁时,皇帝也曾准许皇太孙玉门殿听政。

当时谢团儿在六部轮值。从户部开始,六年时间,谢团儿把六部转了个遍,皇帝准许皇太孙玉门殿听政时,谢团儿正在吏部主持修订京察大计考评标准,各方面吵得不可开交,顾不上帮皇帝看折子。

——或者说,皇帝和谢团儿都有心让保保入朝历练,把这个极好的机会让了出来。

保保就开始听政。皇太孙的所谓听政,就是正儿八经的听着,不许说话。

他和他母亲宝宸公主不同,谢团儿现在姐妹会混了几年,走遍了谢朝大部分州县,再有黎簪云、龙幼株等人指点辅佐,见识与养在深宫的太孙完全不同。谢团儿能说话,也是因为她有户部侍郎的官职。

最重要的是,谢团儿身体好。

保保学着他母亲的样子,大小朝会跟在皇帝身边,有时候皇帝在太极殿见内阁大臣,他也在旁服侍。他很急切地想要参与这一切,贪婪地吸收着前所未见的经验和见闻,迫不及待地展露锋芒。

十五岁的皇太孙,已经想要踏上政治舞台,崭露头角。

可惜,他忘了考虑自己的身体健康。不到四个月,保保就大病小病连着犯,刚开始他不许宫人禀报,强撑着继续上朝,后来就撑不住了。

在吏部待了半个月没回宫的谢团儿闻讯即刻回宫探望儿子,她在皇太孙病榻前大发雷霆,责问宫人为何明知道皇太孙身体羸弱,却放纵皇太孙带病上朝理事?为何不上禀本宫?为何不上禀陛下?

保保自幼体弱,谢团儿自他出生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半点不肯让他受累。就因为忙着吏部的差事少回宫半个月,儿子就带病强撑,差点累吐血。她如何不生气?生气就要找服侍的下人晦气。

谢团儿要杖毙宫人以儆效尤,病得七荤八素的保保怒道:“阿母杀的是下人,诫的是儿子?”

“阿母口口声声说在宫时把儿子照顾得怎样好,为何又不肯在宫中照顾儿子?如今却寻宫人的不是。他们是什么东西?拦得住儿子么?”

“阿母能听政,儿子就听不得政?”

“阿母是爱护儿子,还是要绝了儿子入朝之路?”

谢团儿压根儿就没想过,在儿子的心目中,她竟是这样忌惮亲子、玩权夺势的母亲。一时之间,竟被儿子喷得懵住了。不等她反应过来,对她喷了一通的保保太过愤怒,先昏迷了过去。

哪怕谢团儿极力封锁了消息,母子二人争执的内情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出了出去。

——在未央宫中,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皇帝。

让谢范觉得玩味的是,皇帝知道了这件事,皇帝还让他也知道了这件事。

毫无疑问,谢范不可能站外孙不站亲闺女。他当时就进宫把衣飞珀痛骂了一顿,保保若不是皇太孙的身份,他能直接飞踹一脚——养这外孙不如养块叉烧。

不管是因为保保三年前的带病听政,还是因为他病倒后与谢团儿的争执,总之,他的亲政之路就此断了。皇帝如今的态度很明确,就算他之后保保继位,辅政大权也要交给谢团儿。理由就是保保身子弱,无力处置朝政,必须谢团儿辅政。

皇帝在这边信口吹捧,一直到李玑奉召见驾。

“衣爱卿,你送六兄出去。”谢茂很罕见地开始支开了衣飞石。

当着阁臣与宗室的面,衣飞石总不能问陛下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只能遵旨,送黎王出宫。

太极殿内只剩下衣尚予与李玑,谢茂已有些精力不济,闭了闭眼,道:“朕有旨意。李玑,你来用笔,词句自斟——”

秦筝早已准备好文房四宝,案上摊开空白的诏书,李玑上前磕了头,心跳怦怦。

“朕死之后,后嗣之君若对襄国公不恭,凡衣家血脉,皆可凭此诏书,废其自立。”

李玑才提起笔,听见“朕死”两个字就是一抖,皇帝把后边两句话说完,他手里的笔都差点掉诏书上了!皇帝这是……疯了么?

谢茂却根本没空理会他,只盯着脸色紧绷的衣尚予,说:“这一道诏书,是给衣家救命用的。朕本想留给小衣,”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今日给他,夜里就被他烧了。所以,朕把它留给衣家。你用或不用,朕不知道,朕也不在乎——”

“今日密旨会在起居注记档,不录密旨内容。要不要拿出来,镇国公心里有数。”

“朕只有一个心愿,”

“朕活着,不许人欺负他,朕死了,也不许有人欺负他——”

衣尚予木着脸,冷冷地说:“陛下和三十年前一样异想天开。这道诏书岂不是衣家催命符?便是给了臣,一样是今日给了,夜里就烧了。”他还指着李玑,“平白赔上一位内阁大臣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