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振衣飞石(126)(第2/3页)

——这屋子里的人,除了他衣尚予,居然没有任何一个觉出这有哪里不对?!

尊不让卑!论纲常,皇帝是君,衣飞石是臣,皇帝是夫,衣飞石不算妻,勉强……衣尚予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儿子定位,勉强算个男妾?

这世上哪有所有奴婢都去照顾臣子妾侍,却把君主丈夫丢在一边的道理?

衣尚予去长公主房里时,也没有所有奴婢都围在长公主身边,倒把他晾在一边的时候。就算长公主钗环众多重衣深深,身边围着十七八个丫鬟,也得有个小丫头在他跟前听差吧?

一会儿皇帝跟前的水响了,衣尚予看见皇帝先用沸水冲了两只切成条的鲜果,再晾出半盏沸水,又重新灌注泉水烹上。他这才意识到皇帝是在烹制七果茶。水响第二遍,皇帝又冲开肉桂、芝麻。待第三遍水响时,皇帝终于把几样东西冲成一盅,湃在凉水中,榨出细细的汁子。

衣飞石穿戴整齐出来,身上穿的是皇帝微服出门时预备的常服,没有御用纹记,一样光华内敛,在夕照下泛出淡淡的光泽。谢茂体质不如衣飞石好,体格却颇为颀长健硕,衣飞石穿着他的衣裳略有点大了,用玉带细细扎好,倒也不怎么看得出来。

“陛下。”

衣飞石在茶几前磕头,皇帝跟前,他只能先拜皇帝,父亲得靠边站。

衣尚予默默看着皇帝满脸冷笑不耐烦地骂他儿子:“长本事了,朕不许你跟来,你就悄悄跟来?”

然后呢?皇帝手里动作娴熟地把榨好的果汁和茶汤冲泡在一起,漾起一片疏淡的香气,一盅七果茶就冲泡好了。皇帝没好气地推了推茶盅,他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儿子就抬起头,到茶几前端起茶盅把茶汤喝了,又耷拉着肩膀跪了回去。

这且不算,皇帝看着他儿子的跪姿不得劲,又不耐烦地叫起:“滚起来坐着!”

他那一向谨慎乖觉老实的二儿子,居然就哦了一声,真的站了起来,找了个小蒲团坐下了。

——这是在御前?

衣尚予心口有点闷。

衣飞石在他跟前都不会这么大咧咧地不知礼数。

他突然把水榭底下的衣飞石叫出来,本是想让衣飞石自己来劝皇帝答应选妃的条件。

皇帝不是说他没问过衣飞石吗?他就把儿子当面叫来问!他相信小石头是个聪明人,儿子一定能明白他要求皇帝先选妃留下皇嗣的重要性,所以,他直接把儿子掀了出来。他认为衣飞石不会让他失望。

现在看了衣飞石与皇帝相处的种种,他就有些不确定了。

他回想皇帝对他的质问,皇帝问他,朕与他安安稳稳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一起治理天下,共享太平,怎么就不行呢?他希望朕有妃子么?希望朕有皇子么?

衣尚予曾经很不明白皇帝为何这么理直气壮。

现在他明白了。有了皇帝这样悉心的爱宠珍视,小石头是疯了才会希望皇帝有皇妃皇嗣吧?

衣尚予自问对长公主有敬有爱,情浓之时也曾闺房画眉,可他就从来不曾坐下来安安安心心地替长公主烹过一回茶——宿在长公主房中,不去书房、不去军营,就是极大的宠爱了,从来都是长公主伺候他,哪里需要他照顾长公主?

就皇帝和儿子这一来一往娴熟默契的动作,根本就不是做戏,就是经年累月磨出来的习惯。

朱雨与银雷也都忙完了过来服侍煮茶,动作利索地给皇帝和衣尚予都添上茶。

皇帝还没忘了亲自给衣飞石重新添一碗七果茶,一边添茶一边问:“你也太不像话了。二十岁的人了,马上就要晋国公,还跟小孩子一样顽皮——当着你爹的面,朕先饶了你,回宫自去请八十个板子!”

衣飞石低头被他训着,十分老实,本来害怕皇帝生气,听说“八十个板子”,差点笑出声。

这要是叫他回去领十下二十下板子,他就信了皇帝是真要责罚他。八十个板子都能把人打烂了,他再是筋骨强健,挨了八十板子也得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皇帝再生气也不会这么打他。

那皇帝为什么这么说呢?当然是说给衣尚予听的:朕已经罚了,你别逮着机会又打朕的小衣!

换了个时候,衣飞石就敢讨价还价故意和皇帝开玩笑了,当着衣尚予的面到底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憋着心里被护住的欢喜,低头道:“臣知罪,臣回去就领板子。”

衣尚予被这两个酸得牙疼,啜了一口茶,满心不是滋味。

他与皇帝正面扛上,本就是爱护儿子。这其中固然有对家族绵延的考量,又何尝不是出于一片舐犊之情?想着上阵父子兵,所以他叫儿子出来跟皇帝谈条件,哪晓得儿子出场就叛变!他的考虑和爱护,倒像是王母用金钗划在天上的那一道银河。

一时间,各种棒打鸳鸯、拆散有情人的词儿,都在衣尚予脑中回响。

然而,甭管皇帝和儿子表现得如何恩爱,衣尚予心中的怀疑半点都不曾消减。

不过,他已经不打算继续和皇帝扛了。衣飞石不与他一条心,一心一意往皇帝怀里扑,皇帝又表现得如此势在必得,他没有坚持下去的筹码,也不具备与皇室对抗的力量。

衣尚予虽然把衣飞石叫了出来,最终也没有再和皇帝说一句拒绝的话。

谢茂还想留他在枫林雅筑吃晚饭,衣尚予道:“陛下身份贵重,不宜长久盘桓宫外,还请早些回宫吧。”又看着老老实实侍奉在一边的儿子,语气有些复杂,“你护卫陛下回宫去吧。”

不带儿子回家,却叫儿子护卫皇帝回宫。

衣尚予在此时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意思就很明确了:儿子给你了,陛下。

——情势如此,不给不行。

衣飞金废了,衣飞石也废了。

衣尚予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朱雨亲自带人客客气气地把衣尚予送了回去,衣飞石就狗腿地蹭进皇帝怀里:“陛下,不生气了嘛?臣给你顺顺……”一只手在皇帝胸口上抚摸顺气,顺着顺着就往下去了。

谢茂一把揪住他的手,压他在榻上伏着,狠狠打了两下屁股。

“朕说话你是听不进了?”

衣飞石知道今天又出格了,低头道:“实在……放不下。”

衣飞石知道,他爹不能算是不知变通的人,真正不知变通的人早就死在战场了,怎么可能像他爹一样百战不败?可是,衣飞石也很清楚,他爹就算再是变通,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接受被立为下一任家主的儿子,被皇帝充作禁脔、不许亲近妇人的事。

皇帝做事又是那么地……不好预测后果。

一边是陛下,一边是亲父,真闹起来,伤了哪一边,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