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璧玉连城(九)

荒无人迹的小路上, 秋草早已经枯黄。

深秋了。

风过之时,总让人生出一种难言的萧索之感。

一辆简朴的马车从路上驶过, 带起一阵黄色尘土。

马车上坐了两个人。

一个年轻文雅的公子, 一个头发花白却还精神矍铄的老郎中。

姜晨。公孙铃。

公孙铃饶有兴趣地问, “你又是如何看出他就是霍无刚?”

那人不仅蒙面带□□,而且还故意塞棉花变了身形。

按道理即使相熟的人也不一定可以一眼看出。

姜晨眸色微凉, 良久,他收拾了思绪, 又恢复了平常那样平静的模样, “从前,有人告诉过我, 眼睛所见不一定真实。你还有鼻子, 耳朵。真正判断一个人,往往不能从眼睛看。”

正巧原主认得霍无刚,也正巧这份记忆清晰。他身上的气息原主记着。

一个人往往只注意到要遮住脸, 但很多细节却都难以掩藏。

公孙铃笑道, “这倒是个奇特的观点。”寻常人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果然, 能做连城璧朋友的人, 也如此不同一般。

“不过老郎中也都一向靠鼻子舌头认草药的。”

“你这位朋友倒是说的不错。”

“朋友?”

“除了朋友,还会有谁让你流露出这样怀念的神情。”

“他已经死了。”

“死了?”

“很久以前就死了。”

“很久?”公孙铃望着他年轻的面容, 一时失笑,“能有多久?”

姜晨顿了一顿, “好像也不久。”

从花满楼他们消失, 好像的确也不久。

但是, 隔了两辈子,其实……也真的很久了啊。

公孙铃笑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也会像我们这些老头子一样糊涂。”

“我忘记了。”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公孙铃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忘记时间了。

马车里突然一阵静默。只余下外面小童子马鞭抽打和车轮碾过土地咕噜噜的声音。

公孙铃突然已不想再去询问连城璧的过去。

他忽然觉得,连城璧的曾经,已经不像他了解到的传言那样简单。

连城璧看起来,似乎也不想再回忆过去。

一个朋友的死去,岂非足以让人不想再提起过去……

姜晨闭上了眼睛,靠在马车上,没有开口。

良久静默。

公孙铃放了手中的药材,“要不要随老朽学医?”

“……”

“这就是公孙先生一直跟着我的原因?”

“也不全是。老朽想看看那位高人生的何许模样。”

姜晨也没有料到,他对黑玉断续膏的“执念”如此深重。“你见不到他。”

本来就没有所谓高人……

真的想见……倘若他有能力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阻碍,也许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渺茫的可能……

渺茫。

姜晨眉头锁紧,抬手遮了遮眼睛,半合的眼底掩藏起了已多年从不敢现于人前的阴暗和苍凉。

渺茫,就渺茫。

缺失的东西,人不是总要去寻找。

只可惜上辈子……

姜晨揉了揉额头,想起那个时候心中还是郁气难平。

公孙铃微微一笑,见他一直没有应话也自觉转了话题,“依老朽看,这种药方,没有许久积淀完善不到如今模样。不过,用药太烈,常人恐怕忍受不住。”

“……”

“而且,药性霸道,想要骨节长好,势必要将原本长歪的骨头再次打断。”

姜晨睁开了眼睛,“所以?”

公孙铃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昨夜你与霍无刚交手,恐怕……受伤了?”

他抬手落到姜晨脉门。

姜晨眉头一蹙,习惯性的缩了手。

公孙铃伸出的手落了空,微微一怔,看向姜晨。却见他突然垂了头,面上神色已分辨不清。

“罢了。”公孙铃微微一笑,也不介意这车上唯一病人的不配合,悠然收回了手。

一个表现的足够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却做出这一点有些不符礼节的事情,足以看出,防备心……重至如此。

公孙铃暗自叹了口气,真不知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养成的。论起来,从第一眼看到连城璧,他的表现完全是个温和有礼的大家公子,甚至,比之京城里那些王公贵族亦不遑多让。他的气质清华,又有一种难言的超脱世外之感,如此,简直不像个红尘之人。偏偏传言里他却心机深重野心勃勃……可一个真正的野心勃勃之人,岂能精通药理,擅长对弈?公孙铃也毫不怀疑他音律书画的功底,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世家公子,却意图掌控武林?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耽于权势的人。

公孙铃也见过萧十一郎,这两个人就好像世上的两个极端。

萧十一郎是个形容恣意的浪子,独行客,他从来不看重礼法,一切行为都靠他自己心意,自由洒脱。而连城璧,他的一举一动都完全符合人们对于君子的要求,他的每个决定,也都绝不会仅仅出自自身的想法。

他怎会是个耽于权势的人呢?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是个耽于权势的人?

公孙铃想不通。

姜晨道,“我去京城。先生又去做什么?”

公孙铃道,“放心。老朽可不会拖累你。听说徐大师要在那里多留几日,正巧让他帮忙打造两副金针。”

徐鲁子?

即使听到这个名字,姜晨面色也不曾变动一分,只是淡淡道,“他会帮你?”

公孙铃抚着胡子,眉头一挑,相当自得道,“朋友不该帮助一下朋友么?”

与徐鲁子相识,的确挺令人得意。

这个消息原本不得人信,医者与刀匠做朋友,岂非令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但姜晨却只是点了点头。“先生交友广泛,令人羡慕。”

这语气当真是中规中矩,明明是赞美的话,从他嘴里说出,也变得波澜不兴。让人只觉得满腔得意都被一盆冷水淋没了……

公孙铃又叹了口气。听说沈太君曾说连城璧太沉默寡言,如今一看,他还是沉默寡言一些好,明明是如此令人惊讶的事情,他也能一板一眼的做个回答。他一言一行果然毫不失礼,但也实在太没有情绪变动了……

他行医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得何其多,但这么一板一眼的人,也称得上世上难得一见的奇葩……

他挑开窗帘,看到车外无尽青山,“距离京城,约莫得有半月路程。”

这算是鉴于连城璧的伤势放慢了速度。

骨伤实在不宜颠簸。

……

源记。

周至刚已拜别了杨开泰,驾着他的大宛白马离了济南城。

杨开泰坐在凉亭。

“少东家,有人来访。”

杨开泰道,“何人?”

“那个人自称是风四娘。”

杨开泰一怔,跳了起来,拉着伙计的手,欣喜道,“是风四娘?她说她是风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