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玉霖(1)(第2/3页)

陈希烈拜道:“臣老眼昏花,连家里的几个仆人都经常弄错,哪里还能为陛下引荐能人呢?这新相的人选,臣斗胆请陛下圣裁。”

皇帝道:“朕倒是想到一个人,可接替卿之重任。”

陈希烈问:“不知陛下属意何人?能得陛下青眼赏识,此人必有过人之处。”

皇帝道:“是兵部侍郎、御史中丞吉温。”

陈希烈心里咯噔一下,不由侧过脸瞥了一眼杨昭。杨昭与吉温不和众所周知,两人还曾多次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他这次辞位就是不想再惹麻烦,这个烫手山芋他可不会接。

皇帝问:“吉温年富力强精敏强干,在任政绩斐然,正是右相的得力助手,卿以为如何?”

陈希烈把这皮球又踢了出去:“既是要为右相分劳,不知右相对吉侍郎如何作评?”

杨昭半晌不答,引得众人都把眼光投向他,方才转过身,对瑟缩在角落里的菡玉慢吞吞地问道:“吉少卿,你觉得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皇帝问陈希烈的意见,陈希烈踢给杨昭,杨昭竟然丢给一个手无实权的吏部郎中,左相人选难道要由这专管批假条的五品郎中来决定不成?

原来他故意要她来就是为了这个。菡玉此时心里却是通彻透亮的,略一思索,立刻回禀道:“自古以来宰相皆以德度处世,无德不足以立事,更不得服人。吉侍郎虽才干过人,先前却有苛酷之名。陛下初次召见他时就说过‘此乃一不良人,不可用也’。是以微臣觉得,吉侍郎对朝廷之功可褒可奖,却不可使之为相。”

当初吉温在新丰县任县丞,因太子文学薛嶷的推荐而得以面圣,可惜皇帝对他印象不佳,对薛嶷说:“是一不良人,朕不用也。”当时杨昭还未入京,听她说起这事,不由想到那时她还是吉温妾室,夫妇浓情蜜意,连皇帝的批评吉温都告诉她了,心中不快闭口不言。其他人见他面色不豫,拿捏不准,也都不说话。

皇帝笑道:“这都是开元时的事了罢,朕都不记得了,卿竟然知道。”

菡玉道:“陛下金口玉言,既然说过吉侍郎是不良人,断没有再加他为相之理。否则即使吉侍郎当上宰相也难以服众,又如何为陛下定国安邦呢?”

皇帝道:“当年吉温年轻气盛急功近利,朕才下此断言。如今已过了十几年,事易时移,他也早不是当初那般性情了。”

菡玉听着这句感慨,心思一打岔,话头就被杨昭抢过去了:“吉侍郎纵然表现不凡令陛下改观,但朝中众臣都还记得当初‘罗钳吉网’的苛酷之状,人人闻之色变。吉少卿言之有理,无德者不可为相,臣附议。”

他一表态,其他人也纷纷附议。皇帝未料到吉温如此不得人心,无奈之下只得转而问道:“那以卿之见,还有谁比吉温更适合这左相之位呢?”

菡玉知道接下来就没她的事了,乖乖退回角落里。杨昭回道:“说到德行,吏部侍郎韦见素为人和雅久富盛名,可当此任。”

韦见素为人谦和有礼,从不得罪人,在场诸公都对他无甚恶辞,又是右相举荐,全都附议。皇帝对韦见素也不反感,举不出驳斥的理由来,只好点头同意,定下加韦见素兵部尚书、同平章事,知门下省事,另命翰林待诏拟诏书、择日公之于众不提。

菡玉随杨昭走出两仪殿时,外头雨又大了起来,地面积起一层水。她望着密集的雨帘,犹豫着要不要和他一起走。杨昭却先她一步道:“我有伞,在太极殿门口内侍那里存着,不用担心。”

菡玉不敢多语,跟着他沿廊檐返回太极殿前拿了伞,两人一同往宫门而去。

杨昭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走了一段,忽然问:“你想不想做点实事?”

菡玉一愣,回答:“下官自然希望能多为百姓出力,效犬马之劳。”

“京兆尹的位子由原右少尹补替,留出来一个空缺。如今关中灾情严重,正需要人来接过这赈灾的担子,你可愿意?”

菡玉明白这是对她今日表现的奖赏,但能摆脱现在无所事事的闲职,赈灾又是对百姓有益的实事,还是令她满心欢喜,立刻回答:“下官当然愿意!下官定会全力以赴为关中百姓谋福,不辜负相爷的栽培提拔!”

杨昭浅浅一笑,问:“你同时身兼三职,忙不忙得过来?要不要辞掉一个?”

菡玉确实没有他兼领四十余使的能耐,吏部郎中是他提拔的,她怕辞了惹他不高兴,便说:“太常寺那边……”

“吉少卿……”这三个字从他唇间缓缓地吐出来,便似带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暧昧,“叫了这么多年,还是‘少卿’两个字最顺口。太常寺的职务先留着,把吏部的辞了吧,看你干得也不顺心。”

菡玉低头道:“是。”

“少卿、少尹,”他反复体味琢磨着那几个字,“都很称你。”

菡玉不敢回应。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被他在唇齿间细细咀嚼品味的不是那几个单薄的字,而是那些字所指代的人,是她自己。她忽然就想起去年在吉府那个偏僻的小院子里,他唇舌之间那种噬人的气息、力道和热度,不禁心口一阵砰砰乱跳,头低得更深,唯恐被他看出端倪,更害怕看他。

两人同撑一把伞,杨昭比她高出半个头,峨冠博带,菡玉须得把手举高了才能不撞着他。风紧雨急,吹得薄纸伞左右摇晃,她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稳住。

一把伞两个人撑本就勉强,她不想和他紧挨着,两人拉开一拳的距离,她整个人几乎都暴露在雨中,背上衣裳全叫雨淋湿了。雨水顺着帽子滴下来,从额头上蜿蜒而下迷住了双眼,她连忙举袖去擦。

视线被袖子挡住的片刻,听见他说了一声:“我来。”举伞的手突然一空,伞被他拿过去了,紧接着就觉得右胳膊撞到了他,她连忙退开,左肩却被他揽住。

“伞小,挨紧一点才不会淋到雨。你是女子,不可淋冷雨,对身子不好。”

菡玉胡乱擦去脸上雨水,想往旁边退,却被他牢牢圈住挣脱不开。她心里突突地跳着,说出话来都结结巴巴:“相爷,我、我……下官知道了,绝不会再让相爷淋着雨。”急急忙忙地伸手去拿伞。

刚抓住伞柄尾端,他突然收回另一只手也来握伞柄,连同她两只手一起紧紧握住。

心头狂跳着,背心里一阵发凉发紧,额上有水流下,顺着眼角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恍惚中听到一声梦呓似的低喃:“菡玉……”

菡玉,菡玉,有多久没听到他这么叫她了?他只会冷冷地说“吉少卿”,那样冷,一直渗到人心里头去,再从四肢百骸里透出来。半年了,却不想还能听到他用如此柔软的语调轻唤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