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叶树花一封私信(第2/4页)

这是否意味着在艺术上的真实,尤其是在诗中的真实?我对O说道。O面带温柔的微笑听我说道。

我削尖了铅笔,让O也听见那声音。O眯细了眼睛说:“听得见,听得见。”然后他也试了试,变换着笔法和纸张,听起来很有趣,他说道。当手指的力度变小时,声音就会发生幻化。他笑称那就是“变声”。他问我像家里人谁的声音时,我说像幺弟的声音。想象着弟弟的变声期,我有时觉得那很残酷。下面的对话也是那天与O的对话,我写在下面。

O说前一周的星期天带着亲戚的孩子去了鹤见的花月园。他兴致勃勃地描述着那里的景色。花月园位于京都,是一个宛若天堂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度过了快乐的时光,他说其中最有趣的是一个巨大的滑梯。他强烈地向我描述了从上面滑下的乐趣。听他那么说好像真的很有意思。因为他的身体里还残留着那份愉快。终于我说到“我也想去看看啊”。虽然听起来这句话有点奇怪,但是这个“啊”是为了附和O的那句“滑梯好好玩哦”。这样的附和是来自O的人格魅力。O是一个不会撒谎的真实的男人,他说的话我也会完全相信。这对于我这个不太诚实的人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然后话题一转,说起了游乐场的驴子。他说那驴子载着孩子绕着栅栏走一圈,它非常熟练,只要孩子一骑上去,它就会自己去转一圈回来。我觉得那动物真是可爱得很。

O说,其中却有一头驴子在途中停了下来,他亲眼所见。那驴子停下后竟然开始就地小便。骑在上面的孩子——据说还是个女孩——害羞得脸越来越红,甚至快要哭出来。——我们两个大笑起来。那光景清晰地映在我的眼前。那头憨傻的驴子充满稚气的粗俗动作,还有那粗俗动作的牺牲品女孩的窘态——真是太可爱了。我笑着笑着,突然笑不出来了。我从那引人发笑的不和谐的情景中感受到了女孩的心情——竟然做这种丑态,我真是害羞。

我笑不出来了。前一个晚上的睡眠不足导致我的情绪很容易被影响,因物而悲喜——我感觉到了这一点。然后不快消失了一会儿。要是告诉O就好了。可是我刚想说出口的时候又被那可爱的滑稽样引得再度大笑起来。最终我竟没有说出口。我很羡慕O总是能保持健康和谐的情绪。

我的房间很不错。要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墙皮略薄,房间里容易潮湿。一扇窗户离树木和山崖很近,另一扇窗户隔着奥狸穴(3)之类的洼地可以眺望饭仓电车轨道。视野里有德川家旧宅的老米槠。这棵树不知历经了多少年,一眼望去是最大最美丽的景色。梅雨期到来后米槠的叶子究竟会不会变红呢?起初我怀疑它是由于反射火烧云的光线的缘故,才呈现出了那样红的色彩。然而雨天也是同样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样。果然还是书本身呈现出来的颜色。日后,我想起了古人的一句俳句“梅雨落剩呀,金色堂(4)”。然后我造了一个新词“米槠红”替代了这句中的“金色堂”,甚是得意。句中不是“落剩”而是“落剩呀”(5),也让我眼前一亮。

面朝石崖一侧的窗户附近几乎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一棵金玉兰,据说是厚朴的一种。金玉兰在五月梅雨天的夜晚不能不说十分应景,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忍受梅雨季节。雨不断地下,我的房间里充满了潮气。窗框也都湿乎乎的,我看到那情景就会完全陷入忧郁之中。不由得来气。天空也沉重地垂下。

“嗬,破船底。”

一天,我这样侮辱我的房间。然后这种方法我觉得有趣,心情也随之变了。有时母亲在我耳边唠唠叨叨地抱怨。有时抱怨着说了一句了不得的话就大笑起来。我也是同样的心情。我幻想着在破船底铺上榻榻米然后游览大海的自己。实际上只有在这种时候,令人阴郁的梅雨才增添了几分乐趣。

一个雨后的下午。我出发前往位于赤坂的A的家。在京都时我们的聚会——你也来过一次吧——你若记得,就是那时的A。

继我们之后,那次聚会的三位操办者都于今年四月毕业了。因为事先已经说好,他们三人与已经来东京的五个人将一起再次相聚于东京,并且商量好要明年一月发行同人杂志,每个月每人都要筹措费用和稿件。我去A家就是为了把自己筹措的那部分准备金送过去。

最近A和家里发生了一些纠纷,因为结婚问题。若A选择了自己想走的路,就要抛弃父母。至少对他的父母来说是这样的。A就这个问题征求我这个朋友的意见。我甚至想要给他浇一盆凉水,至少努力避免成为那个煽动他的人。我考虑的是,事情越是闹得不可收拾,我越要这样做。——然而他逐渐证明了自己不是那种被别人的态度所左右的人。平时他的性格总是稀里糊涂、不苟言笑的,没想到这种时候他倒是意志很坚定,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这一点。而且他会因为这次试炼越发坚定不移吧。我认为那很好。

我刚到A家,偶然到东京来的朋友们也在。当时他们正在就A的问题讨论A和家里之间调停者的信件。A把他们留在家里,自己出去买东西了。那天我的心情也仿佛被堵住了一样。听他们讨论的过程中,我独自陷入了沉默。然后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我听到了一句“既然我们理解A的心情,为什么不帮助他呢?”语气强硬,肯定是针对调停者的。

不知为何,我的心是麻木的。知与行统一的生活态度紧紧压迫着我。不仅如此,我在内心是暗暗赞同调停者的。确切地说,我认为自己“理解他的心情”。我必须反省一点,理解双方就相当于都不理解。当自己依赖的事物崩塌,会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厌恶情绪。我认为就连A的父母也会对我不以为然的。我一边倒的心情和本能的抵抗发生了争执。最后终于在快要离开A家的时候尘埃落定。待A出门办事回来后,大家话题一转,专心讨论起来年的计划来。反复讨论携带R的杂志名称时的喜悦和名称确立之前的种种心思,大家说着笑着。我感兴趣的是,因这名称而终于得以表达出的我们的精神又被这名称鼓舞和调整。

我们在A家吃了从A的老家送来的食物作为晚餐。回到家后,离窗边很近的栎树花的香味浓烈地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我本来对菩提树的名字和实物对不上号,是A在窗边教会我的。我还告诉大家饭仓路上的一棵树名叫七叶树。几天前R和A我们三人一起看到,说那花叫作marronnier(6)。我是在一棵树的写着“请爱护行道树”的吊牌上看到它的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