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的患者(第4/5页)

吉田听了这个故事,感觉那些相信迷信的人是无知且愚蠢的。可转念一想,人类的无知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这样一来除去愚蠢剩下的就是那些人对肺病治疗的绝望,还有病人们无论如何都想得到自己在变好这样的暗示。

前一年母亲因重病住院,吉田也跟着一起去了。那时吉田在医院的食堂心不在焉地吃完饭后,正在呆呆地望着映在窗户上的风景,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张脸,用非常压迫而有力的声音说:“来看心脏吗?”

在他耳边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吉田一惊,看着那女人的脸,发现她是被雇来照顾病人的女护工。女护理每天都不一样,但是那个女人在那段时间里经常说一些心怀恶意的玩笑话,把其他女护工聚集到食堂来。

吉田被她这样突然问到,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盯着她的脸愣了一下,随即回应道:“哦,原来是这样。”吉田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在眺望庭院之前咳嗽了,然后她误以为自己是咳嗽之后看向庭院的,于是推测他肯定是来看心脏的。吉田根据自己的经验也知道,咳嗽会突然加快心脏的跳动。吉田明白原委之后才开始向她否认,然而那个女人根本不管吉田说了什么,兀自一动不动凝视着吉田,用近乎威胁的口吻强硬地说道:“我告诉你一种对那种病有效的药吧!”吉田因被一次两次当成有“那种病”的人而感到不快,直截了当地反问了回去,“到底是什么样的药”。然后那个女人又说了一句话,让吉田不再说话了。

“那就算在这里告诉你,在这个医院也是行不通的。”

那女人用严肃的语气反复吊人胃口,她所说的那个药是将抓来的老鼠幼崽放进不挂釉的土陶壶里蒸烤制成的鼠崽烧,只要吃非常少量,“不到一只的量”就会痊愈。而且在说到“不到一只的量”的时候她还用可怕的表情睥睨着吉田。吉田听她这么一说,完全被她控制了。但是通过那女人对自己的咳嗽之敏感和考虑到药的这两点,吉田可以想象她在做女护理的同时还在推销药物,一定是她的亲人得过这种病的缘故吧。而且吉田来到医院后,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这一群寂寞的女护工。她们不是单单因为生活的需要,而是死了丈夫,或者年纪大了而没有人来赡养之类的缘故,吉田从她们的身上观察到了某种人生不幸的烙印。或许这个女人也是因为亲人患了那种病死了之后才来做女护工的,吉田当时突然这样想到。

吉田因为生病的缘故,偶尔会通过这样的方式直接接触社会,这也是他接触社会的唯一方法。虽然他接触到的那些人都是看出他患了肺病才来接近他的。在医院的那一个月里,他又遇上别的事情。

一天,吉田去医院附近的市场给病人买东西。在市场买完东西往回走时,路上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吉田的脸,靠了过来:

“您好,不好意思……”

她这样叫住了吉田。吉田心想不知道是什么事,于是回头向那女人看去,心想大概是她认错了人。街上常会发生这种事,通常双方都会在好印象中分开。这时的吉田也是以一种善意的态度在等那女人接下来要说的话。

“您是不是得了肺病?”

突然被别人这样说,吉田感到非常震惊。但是对于吉田来说这并不是稀奇的事情。他在心里想确实有人会问没礼貌的问题,不过从她专心盯着吉田看的那多少缺乏知性的表情中,产生了一种接下来会不会跳出什么人生大事件的心情。

“嗯,确实生病了,怎么了吗?”

他说罢,那女人突然毫无顾忌地说出了下面的话——那种病是凭医生和药治不好的,到底还是没有信仰的话到最后还是无法得救,我丈夫以前也是因肺病而死,后来我也得了同样的病,于是开始信教,并最终痊愈了。所以你最好也信教,然后治好那种病——她娓娓道来这些话。其间,吉田不由得关注起她的脸,而不是她说的话。她看着吉田捉摸不透的表情,猜测了许多吉田的想法,并且十分执拗地继续说那些话。并且终于在对话转变成后面的内容时,吉田全都明白了。那女人自己经营着一家天理教的教会,她从腰带的缝隙里拿出来一张橡皮印刷机印制的说不上是名片的寒酸纸片,上面有地址。她开始游说吉田一定要去那里听大家聊天,并且还能做祷告。正巧这时一辆汽车驶来,摁响了嘟嘟的喇叭声。吉田早就注意到了那辆车,他希望和那女人赶快结束对话,然后靠向路旁,那女人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汽车的喇叭声,而是因吉田对自己的注意力变弱而急躁起来,继续试着游说,汽车终于不得不在路上停了下来。吉田觉得对方这样做自己很没面子,便催促她靠到路边,可那女人并没有注意到其他,从刚才的“你一定要来教会”突然话题一转成了“我现在就要回去,你也一起来吧”。吉田以自己有事表示了拒绝后,她马上又问吉田住在哪里。吉田模糊地说是“大南边”的地方。吉田想让她知道自己并不想告诉她,可她穷追不舍地又继续问:“南边的哪儿,是××吗,还是××?”在她的诱导下,吉田不得不一点一点供出了自己家的町名、几丁目。吉田没有一丁点对那女人撒谎的意思,于是就把自己的住所全都告诉了她。

“哦,二丁目的几号?”当在同一个节奏下被追问到了最后时,吉田听了之后一下就发怒了。吉田突然意识到,如果连说到那种程度的话今后不知还会有什么烦人的事情。与此同时,咄咄逼人地追问的执拗女人的态度突然让吉田感到强烈的压迫感,吉田不耐烦地说:“我不会说的。”说完斜眼看着她。女人突然一脸惊愕,看到吉田慌忙缓和了表情后,说了一句“那么日后请一定到教会来”后,向着吉田刚才来的市场的方向走去。吉田本来只是想听完女人的话再委婉地拒绝她,结果不知不觉中被逼问到最后,不由得感觉突然慌张而生气的自己竟也有一点可笑。在阳光明媚的上午的街道上,吉田走着走着,意识到自己像病人一样的难看的脸色,想到自己的郁闷的目光竟有些生气起来。待一回到病房,他就问母亲:“我的脸色有那么差吗?”

语毕,他一边拿出镜子看着自己的脸,一边向病床上的母亲讲述来龙去脉。

吉田的母亲说:“你觉得只有你一个人这样吗?”然后她讲了自己去市营的公共市场的路上也遇上过几次同样的事情。吉田终于开始明白了。那是教会在努力发展信众,每天早晨那些女人在市场或者医院等人多热闹的场所附近的路上拉开大网,专盯那些脸色不好的人,以对待吉田的同样手段强拉去教会。“什么嘛。”吉田感觉社会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充满现实和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