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配

其一

仰望星空,几只蝙蝠在悄无声息地飞行。虽然看不见它们的样子,但从被遮挡着的闪烁星光来看,可以感觉到是令人厌恶的畜类在飞。

人们安睡,万籁俱寂。——我站在我家行将腐朽的晾衣场,从这里可以看见房子后面的横向露天马路。附近是其他房子同样行将腐朽的晾衣场,好像无数停靠在港口的定期货船一样排列紧密。我曾经看过德国画家赫尔曼·马克思·佩希斯坦(Hermann Max Pechstein)的作品《祷告的耶稣》,是一幅在巨大的类似工厂里面的地方跪着祈祷的耶稣的人物画像。我感觉自己现在所在的晾衣场有些客西马尼园(1)的氛围,只不过我不是耶稣。深夜里来到这里,我生病的身子就会发烧,视野变得清晰。我只是不想成为妄想这头野兽的食饵才逃到这里,身体受到夜里露水的敲打。

家家户户都在熟睡中,有时会传来无力的咳嗽声。基于白天的经验,我能分辨出那是露天马路旁鱼店老板的咳嗽声。他的生意已经很难做。租住在二楼的男人让他去看医生,可他却不听,还辩解说他的咳嗽不是那种咳嗽来掩饰。二楼的男人则去了隔壁。——这里很少有家庭能付得起房租,很难能凑齐请医生的费用,肺病是一场隐忍的战斗。殡仪馆的汽车驶来,就知道有人去世了,然后人们就会想起他生前劳动的身影。实际上这种生活下,任何人都很绝望,只能自己慢慢死去。

鱼店老板还在咳嗽。我觉得他真可怜。转念一想,我咳嗽的声音应该听起来也是这样吧。于是我把它当成自己的声音又听了听。

从刚才起露天马路就有许多白色的东西在来来往往。不能说只是在露天马路,前面的大路到了深夜也是这样。那是猫。我尝试着思考过为什么在这里猫可以嚣张地走在马路上。第一,因为这里几乎没有狗。养狗的家庭一般都较为富裕,一般家庭为了使食物不被老鼠吃掉大多养猫。狗很少,猫很多,因此路上自然是猫走来走去。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里的夜景确实是骄傲的、令人感动不可思议的。猫们悠闲地踱着步,宛如走在大路上的贵妇;还从一个十字路跑到另一个十字路口,像市政府在进行测量工作一样。

隔壁晾衣场的阴暗角落里传来沙沙的响声。是鹦鹉。这里盛行小鸟的时候,甚至还出现了伤人的情况。人们都还在考虑到底是谁最先提出想要小鸟时,堕落的小鸟已经混在麻雀里啄食物了。麻雀已经不再来。隔壁晾衣场的角落里倒是有几只染了煤黑的鹦鹉活了下来。白天谁也不会注意它们,只是一到了晚上就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这时我突然被吓了一跳。刚才在露天马路上来回奔跑激烈追逐的两只白猫这会儿竟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发出小小的尖叫声扭打在了一起。虽说是扭打,倒不是站着扭打,而是躺着扭打。我目睹过猫的交配,因此知道那并不是。小猫互相之间也会这样嬉戏打闹,不过好像也不是交配。不知为何,它们的动作确实是很香艳的。我一直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它们。这时,从远处传来了巡夜警卫的突棒(2)声。除此之外街道上没有其他声音,万籁俱寂。而再一看眼下的它们果然还是沉默的,而且心无杂念地扭打着。

它们抱在一起,轻轻地互相咬着,用前肢互相推打。看着看着我就被它们的所作所为吸引了。我想起它们互相啮咬的时候那种恶心的咬法和互相推打的前肢,然后又想起它们推人的胸部时可爱的力量。可以用手指滑进去触摸腹部的绒毛——现在被另外一只猫的两个后肢踩着。如此可爱又不可思议的、妖娆的猫的样子我从没见过。过了一会儿,它们紧紧地拥抱着一动也不动。看着它们,我产生了一种呼吸不畅的感觉。这时,露天马路的另一端突然传来了巡夜警卫的木杖声。

巡夜警卫逡巡到住处附近的时候,我就会走进房间里面。我不想被人看到半夜在晾衣场的样子。本来靠向晾衣场的另一侧就可以避免被看到,然而那里挡雨窗开着,如果在那里被大声警告,就势必对名誉更为不利。因此警卫一旦来到附近,我就匆匆地走进屋子。不过,今晚我很想看猫到底会怎么做,因此故意尽力把身体伸向晾衣场。巡夜警卫渐渐靠近,猫还和刚才一样互相抱着一动不动。这两只互相缠绕的白猫让我想到放肆的男女的痴态,我可以从中获取无尽的快乐……

巡夜警卫在向我的方向靠近。这位警卫白天经营了一家殡仪店,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沉的男人。随着他越来越近,我对他即将看到这两只猫后表现出的态度产生了兴趣。待他终于走到离我还有不到四米的时候,好像发现了我,停下了脚步,仿佛在远望。他这么一远望,我反倒是产生了一种三更半夜和别人一起看热闹的心情。可是,两只猫不知怎的一点不动。或许是还没有注意到巡夜警卫的靠近吧,也有可能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就没有改变。这也是动物们了不起的地方。它们如果不认为人会给他们带来伤害,就会安心地待着,就算人追逐它们也不会逃跑。实际上它们毫不懈怠地一直关注着人,一旦发现此人有要加害它们的迹象便立刻拔腿而逃。

巡夜警卫看到猫一动不动,就又靠近了两三步。好笑的是,两只猫转头看向他,虽然它们还抱在一起。这时我倒觉得巡夜警卫更有趣起来。接着,巡夜警卫用他手里的木杖在猫的附近咚地杵了一下。于是两只猫立刻变成两条放射线一般向着露天马路的里侧逃走了。巡夜警卫目送完猫的背影,和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边敲着木杖边离开了露天马路,甚至没有注意到晾衣场上的我。

其二

我曾经有一次想好好看看溪树蛙。

要想看溪树蛙,就必须大胆地去到溪树蛙鸣叫的浅滩边缘。慢慢行动的话溪树蛙就会藏起来,因此要尽量迅速行动。到了浅滩之后,首先要藏好身体不要动。心中默念着“我是石头,我是石头”,一动不能动,只有眼睛需要仔细观察。稍一出神就可能什么都看不到,因为溪树蛙和溪石的颜色很难区分开来。过一会儿,溪树蛙终于从水里或石头下面抬起了头。仔细看就会发现,其实有很多溪树蛙从很多地方冒出头来——仿佛它们商量好了似的——小心翼翼地露出头。我已经和石头混为一体了。它们因恐惧而谨小慎微的身体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我再次望去,只见它们刚才不得已中断的求爱又重新开始了。

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溪树蛙,我时而会感到匪夷所思。芥川龙之介写过一部小说,讲述了人类去到河童世界的故事,而今溪树蛙的世界竟然就在我身边。我通过眼下的溪树蛙突然进入了它们的世界。那只溪树蛙站在浅滩的石头之间形成的小小溪流前,一副奇怪的表情定定地盯着水流,那样子像极了南画中的河童或者渔夫之类的点缀性人物。突然,它面前的小溪变得宽阔起来,终成了一条江。一瞬间我有一种天地孤客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