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

第一稿

入夜后,山谷被黑暗彻底地吞噬,黑暗之底哗哗流淌着溪水。我每个晚上造访的浴场就在溪流边上。

浴场由石头和水泥修筑而成,仿佛一个地牢。该浴场属于大众浴场。由石头砌成的高大坚固的石墙是为了防止溪流在暴雨时泛滥成灾,石墙中间凿开一个出口,从那里可以通往溪边,那出口简直和牢门一模一样。白天我泡在温泉池里从“牢门”向外眺望,明亮的阳光下白花花的激流可以跃升到人眼的高度。从石墙岔出来的枫树枝也映入眼帘。从那拱形的风景中,河乌像子弹一样飞出来。

到了傍晚,来到溪边的人们惊异于周围变暗而折返到门附近的时候,忽然眼前——那牢门里面——电灯明快地亮着,弥漫着腾腾热气的空气中,只见男女的身体熙熙攘攘地浮动着。那时人们会深切地感受到至今为止在自然中已经忘却了的人际交往的快乐。而且这也是这个拱形牢门别出心裁的一点。

我入睡前都会到这里来泡温泉,通常是在人们都睡去的半夜。那个时间段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耳边只有哗哗流淌的溪水声,寻常的恐惧让我坐立不安。本来恐惧这种东西是不会因为字面描述而产生实际的体验的。要说根据文字的描述而形成的心情,其实就是一种抵抗在身体中造成的感觉。因此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浴场,是抱着一种要去获得这种抵抗的能量的想法。这样的想法会给人一种不安定的毫无进展的恐惧感。然而随着每天晚上去浴场这种行为次数的不断增加,我终于感觉到恐怖对我来说已经有了固定的形态。我试着来描述一下。

那个浴场非常宽敞,从中间一分为二。一边是村子里的大众浴场,另一边是面向旅馆住客的。我只要进入其中一边,就会感觉有某种东西进入了另一边的温泉。进入村子的温泉时,就可以听到住客温泉那边有男女在窃窃私语。我知道那声音是怎么来的。浴场的出入水口源源不断地涌出清水。而且我也知道男女这一想象的由来。溪流上游有一家不倒翁茶屋,那里的女人和客人在深夜应该有可能到温泉里来。知道了这些事情,可还是感到奇怪,无法不在意。尽管知道男女的说话声其实是水口中的水流声,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把它实体化。那实体又奇怪地让我想到像幽灵一类的东西。当终于有声音传来时,我无论如何都想要窥一眼隔壁的温泉。为了那些人真的来了时我脸上没有奇怪的表情,一直做着准备,我走到两边温泉共有的窗户那里,打开玻璃窗望去。然而那里和预想中一样,什么都没有。

然后,我再进入旅馆住客的温泉,同样会对村子的大众温泉颇为在意。这次在意的不是男女的说话声,而是刚才通向溪水的出口。感觉从那里会进来奇怪的家伙。诸君肯定会好奇那奇怪的家伙是什么样子。那是一个奇怪的让人讨厌的家伙——长着一张阴郁的脸,还有树蛙一样的皮肤。那家伙每晚都在固定的时间从溪水跑来泡温泉。呼呼!多少愚蠢的幻想啊!我总感觉那家伙没有巡视四周,的确每晚都带着阴郁的表情从溪水走来,就在我偷瞄隔壁温泉的时候和我四目相对。

有一次,一名女客人对我说:“我有一次睡不着,于是晚上去泡温泉。总觉得有点儿奇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溪水跑到隔壁的温泉里。”

我没有问她那是什么东西。我对她的话表示了赞同,并在心里暗自想道:果然自己的想法是真的。有时我从那“牢门”走出去,走到溪水边。只见轰隆的激流牵着白蛇一样的尾巴消失在下游的黑暗之中。对岸是比黑暗更浓烈的茂密树林的黑暗,山里的黑暗默默地直冲云霄。其中只有一棵糙叶树的树干从黑暗中浮出,呈现出微微的白色。

这真是完美的铜版画主题。默默无闻的茅屋的黑影、竹筒的黑暗中显现出的银色,仅此而已。是一种无须解释的简单的黑和白的形象。但是这幅景色却被言语难以形容的感情包裹着。铜版画里有人居住。锁上门进入梦乡,在星空之下,在黑暗之中。他们一无所知,对这星空,对这黑暗。家在虚无中保护着他们。看那隐忍痛苦的表情!他正在和虚无对抗。在畏惧与恐怖的重压下,默默保护着人们的思想。

边缘的那户人家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净琉璃表演家族。出更时,拉门上映出人影,能听到嘚噔噔的三味线的弹拨声和不熟练的呜咽的歌声。

接着是一个被称为“角屋(1)老太婆”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经营的不倒翁茶屋。她从待了多年的角屋出来,独自经营了一家点心店。从没见过有客人造访。老太婆总是坐在另外一家名叫瀑布屋的不倒翁茶屋里,坐在暖桌旁说角屋的坏话,然后透过玻璃窗户向街道上的行人暗送秋波。

隔壁是家木材店。个高又友善的老板驼背而且聋。他的驼背是拜他这么多年来刨盆和托盘的刨刻台所赐。可以看晚上他和妻子一起来到温泉时的样子。长脖子歪着,突出背弓成圆形含着胸,好似病人一样。但是坐到刨刻台的时候他是多么结实啊。他就像抓到猎物的老虎一样按住刨刻台。人们甚至会忘了他是聋子,而是无与伦比的好人。到街上来的他——所以一离开器械的他,就像摇把一样。有一点滑稽也是没有办法的。他很少说话,却总是笑眯眯的。恐怕这就是善良的聋人的态度吧。所以生意都由妻子来打理。妻子其貌不扬,但人很踏实,还和善良的婆婆两个人不停地给盆涂上生漆,再搬进柜子里。对此一无所知的温泉客人看到老板的笑容,想要讨价还价的时候,她就会说:

“他有点儿困啦。”

这一点儿都不可笑!他们二人真的是很好的一对儿。

他们把家里的其中一间作为商人房。盲人按摩师也会住在这里。一个叫宗先生的盲人按摩师是净琉璃那家的常客之一,他会吹尺八。如果听到木材店里传出尺八的声音,那定是宗先生正有空闲。

家的门口有两户人家的房子相向而建。家的前院十分宽敞,就像磨刀石一样美丽。大丽花和玫瑰装饰着绿叶,街道被布置成了舞台。眺望的人可能以为那是乡间少见的大丽花和玫瑰,如果哪家的姑娘探出头来,肯定还会再吓一跳。那姑娘就是格蕾辛(2),是公认的美人。她在前院向阳的地方一边煮着蚕茧,一边像格蕾辛那样摇动着纺车。原来如此,在这弹丸之地她有时会背着背篓,从山上背下野草来。一到夜里就带着弟弟来到温泉。她丰美的裸体像极了希腊神话中的水瓶,能让曼努埃尔·德·法雅创作出恰空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