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第2/3页)

他挣扎着起身,许青舟连忙把床摇起来。

许河摇了摇头,让他别忙了。他握着许青舟的手,断断续续的和他说话。

“小舟,你来了啊……这段日子,你总是两头跑,让你辛苦了吧。”

他此刻所有的情绪都已经平复,像是一个寻常的和蔼的老人一样。

许青舟摇摇头,说不辛苦。然后许河又问他:“柔柔和琴琴呢,她们……还好吧。我快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她们了吧。”

许青舟抿着嘴,顿了一下。他忍住鼻腔里突然涌上的酸意说:“她们都很好,只是没来夷北,柔柔还说,她很想您。”

许河看着许青舟,呵呵笑了两声,突然抬了抬手说:“小舟,你撒谎了。”

“从小到大,你就不会撒谎。可是自从我病了以后……你就是总是对我撒谎。”

许青舟的手指攥紧了许河的手。许河紧接着又问许青舟。“你……怨我吗?”

许河摇了摇头:“爸,您哪的话。我怎么会怨您?爸,您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我怎么会怨您?”

许河低下头咳嗽了一阵。

好吗?他想。

他摇了摇头,对许青舟说:“当初是我拦着你,不让你离开文城……我是非要把你留在身边,一直留到了我要死,也没能……让你离开文城。小舟那么聪明,你本来可以飞得很高,去到很远的地方……”

许青舟猛地摇头,眼睛渐渐湿了。

“我很后悔,那时候……你本来有很好的机会,可以去到外面的世界的。”

许青舟噙着泪泪说:“不是。是我……是我不争气……我……”

许河打断许青舟。

他叹了口气,仿佛怅然般的反反复复念叨:“我这辈子,教书育人,遇见了两个,最得意的学生。”

“其中一个就是你,小舟。我对你很骄傲……”

许青舟点头,许河叹了口气,又说:“还有一个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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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河闭了一下眼睛。在临死的前的几天,或许是因为写书的缘故。他的脑子里,总是走马灯似的略过很多画面。

他梦见了十几年前,许青舟和陆启,并排站在文山中学的领奖台上的画面。

许青舟总是板板正正的站着,陆启却喜欢时不时东张西望,冲台下的弟弟挤挤眼睛。

他看着那个孩子,神采飞扬的模样。阳光打在他身上,带着些淡金色的光晕。

他像是只即将高飞的小鸟,发出清脆的啼鸣。然后就在他即将飞起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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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嗬……”许河突然发出破旧风箱似的急促的喘息声,他双手握住许青舟的手,有些急促的说:“小舟,我、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知道了对吗?”

“在我手稿里,我还有写到陆启……陆启,你还记得吗?你之前也提到过他……”

他看着许青舟,像是想要唤醒他的回忆。许青舟含着泪点头。

于是许河略微放松了一些。

他缓缓说道:“我、害了那个学生……我没能、没能像保护你一样,保护好他。”

许青舟眼角淌下眼泪。

许河说:“小舟……房子……爸没能给你留下些什么……但是一套房子,和一些值钱的书画……这些,都给你和孙女。”

“房子值钱,我知道。你将来把房子卖了,但钱,我一辈子还攒了些钱……不多,八万来块钱……”

许河强撑着,仿佛是在交代后事一样。

“陆启有个弟弟,他不学无术,是个……顽劣!我不想他……拖累了他哥哥。但是,那毕竟是陆启仅剩的亲人……”

“小舟,我……我总是听你提起陆启,我也就,总是想起他。我想,如果……还剩下些钱,你如果能找、找到陆启的弟弟……就把这钱给他……”

“他没出息、过得不好,就当……”许河断断续续的说,“就当、是我、是我这做老师的、替他哥哥、照顾他。”

许青舟哀叫了一声:“爸!”

他忍着心里升起巨大的荒谬讽刺感,泣声说着:“好,我知道了,爸。您别说话了,好好休息,爸——”

许河手上的力道松了松。他仰头看着天花板说:“我这辈子、两个最好的学生。你、陆启……”

“可惜……”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们……都没有好结果……”

“你不开心,小舟、过得不开心。爸知道……知道你一直不开心,其实心里怨我。”

“我只是……怕你在外面……受了欺负,才不让你……走……”

许青舟哭着说:“爸,我不走。我就留在你身边。”

许青舟摇头,咳两声,训斥许青舟说:“傻话!”

他的腹部又开始有些抽搐似的疼痛。许河紧紧皱着眉头,闭上眼睛。

“休息一会吧,别再说话了,爸……”

许青舟攥着许河的手说。

一时间病房里又沉默了一阵。

半晌之后,许河睁开眼睛,又叹息了一句:“可能……我真的、不是一个……好老师吧。”

许河说完这句话以后,便睁着眼睛,呼吸停顿了很久。

许青舟将他眼睛合上。

然后一会儿,老人浑身猛的出现惊厥的症状,剧烈的抽搐起来,四肢和面部的肌肉都在抖。

他的脸上的神情狰狞而扭曲,嘴角牵动着,像是要笑,又像是欲说话。他的面上开始泛着青紫。“爸?爸!”

许青舟大叫,他看见许河嘴角不断蠕动,他把耳朵凑到许河嘴边,听见许河不断地叫:医生,医生……

许青舟的眼泪落在许河的病服上,他叫着爸,但是却没有呼叫医生。

他不断地叫着:爸……爸。

然后他的泪水汹涌的沾湿了许河的衣服。

尖锐的警报声,让值班的医生涌入病房。

他们看着旁边仪器的各项数据,又看了看许河的状况。在紧急忙碌了一阵后,低低在许青舟耳边说着:“家属,节哀。”

许青舟跪在许河的床边,握着许河犹带有身体余温的手,闭上眼睛。

那双手总让许青舟有种错觉,仿佛面前的老人还活着一样。

他还活着,会板起脸来严肃的教训他:“小舟,不能没有教养!”

他还活着,会满脸顽固而不开心地训导他:“小舟,你可不能做出什么败坏家门的事情来。”

他还活着,就仿佛许青舟所有付出、承受的,都还有意义一样。

他还活着,就仿佛是许青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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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跪着,心中猛然涌上一股巨大的失落与哀恸。他趴在许河的床前,肩膀轻轻抖动着,终于嘶声大嚷:“爸!!!……”

他管这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叫了三十多年的父亲。可是他是真正的,爱着这个作为自己父亲的人。无论他犯了再多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