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许青舟觉得自己很痛苦。

那种痛苦并不尖锐,但却极为复杂。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割裂成了一片片,零零散散的分成了很多份。

他生命中重要的人:李琴琴一份、许河一份,而陆承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人,也占了一份。

而他们每一个人所承载的感情,又都是矛盾的。有爱、有怨、有亲情、有愧疚、有恨、也有怜悯。

那些所有矛盾的情感,让许青舟体会到一种被撕扯般的痛苦。

周二早晨,学校里的数学老师因为有事,临时和许青舟调了课。这导致许青舟的课全都集中在了下午,所以他想了想,干脆趁着空出来的时间,带着许河来住院。

私立医院位于文市的市中心,紧挨着市三院。中间隔了一个小区。但环境却有天壤之别。

这天上午来的时候,医院里的人不多。

许青舟推着许河去前台,把之前季涵给他的资料拿出来,问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前台的小护士看了看资料,给住院部打了个电话后,派了个专人来领许青舟。

“许老师,您跟着我走就行啦。手续都已经办好了,今天把叔叔安置一下,然后您跟着我们去领一下必要的用品。”

许青舟连连说好。

领路的小护士一路把两人在住院部带。

中间穿过了医院的门诊大楼,后面是个宽阔的小花园。

花园绿化做的极好,亭台水榭俱全,小桥与石板路交错,秀丽的环境,倒更像是个极为高档的疗养院。

院子里不时有小护士推着老人出来散步,伴随着偶尔响起的鸟鸣声,安静又娴雅。这种气氛,仿佛透着一股生命的缓流,在时间的缝隙里舒张。

许青舟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下去。

他想起陆承。最近他越来越多的想起那个人,也正如那个人在越来越多的渗透进他的生活中。每一次想起来,那种撕扯般的痛苦又隐隐约约的浮现。

憎恨与同情交织在一起。

厌恶与感恩纠缠着翻搅。

而这一刻,后者悄悄地不争气的占据了上风。

因为无论许河曾经做了什么,许青舟还是希望他活下去。

他想要让许河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5042,这就是您的房间了。左边这个是叔叔的床位,等会会有专门的护士过来带叔叔去做检查,许先生您跟着我去领一下生活用品吧。”

不知不觉,护士已经将他们领到了目的地。

医院给许河安排的床位是个双人间,地方不大,但很安静。是朝北的房间,阳光很好。早晨的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内,将满目的白的都照的愈发明亮。

许青舟点了点头,跟着小护士走。

医院里发了住院服,除此以外,配套的脸盆、牙杯、拖鞋、肥皂,棉质的换洗内衣,纸巾、饭盆全都准备在一个大包里。几乎让病人不需要在额外准备任何其他东西。

许青舟领了东西,回到病房的时候,许河正坐在轮椅上,和另外一床的病人小声聊着什么。

许青舟叫了一声爸,许河冲那人说了两句,转回来面对许青舟。

“检查都做完了吗?东西我领好了,在这里呢。我看了看挺全的,需要什么爸您在和我说,我给您送过来。”

许河眼睛没有看那包东西,只是招了招手,让许青舟过来。

医院非常安静,所以受到这种环境的感染,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都放轻了不少。

“小舟,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可不要做些败坏家风的事情。”

许青舟蹲低了身子,笑着对许河说:“爸,您说什么呢?”

许河低着头,轻轻咳嗽了两声,嗓音沙哑地问:“我刚才打听过了。这家医院......一天的住院费就要八百,一个月下来就是两万四,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你和琴琴两个人加起来的工资都不到两万,还有柔柔要花钱!”

“钱......”许青舟仍旧笑着,“我说过了,钱的事情您不用操心。爸,您好好养病就行了,别的事情您都不用操心。”

许河看着许青舟,然后低头看他的手。

许青舟从小到大,很少说谎,他说谎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的把手背到身后。可是现在,许青舟的手轻轻的扶在许河的膝盖上。

许青舟的脸上仍然挂着笑。那是一种很虚伪又放松的笑意。他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目光里充满敬爱。

可是许河却在想,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突然连这个孩子都已经带上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具。

“你......唉。”

这个认知让许河心里莫名升起了一丝悲哀。

他开始越来越多的意识到自己的苍老,那是种对周围一切的无力感。

他无法影响这个世界;他无法支配自己的生活;而现在,甚至连他自己的孩子,都已经完完全全地脱离了他的控制,无法再被他干预。

许河叹了口气。

他说:“我不操心,我也不想操心。可是小舟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总会操心的。”

他将许青舟扶在自己膝盖的手拂了下去。

许青舟的眼皮垂下,笑容也淡了几分。

他低着头说,想了一阵,随后皱眉头解释道:“我......在做家教。给一个小姑娘辅导作文,他父亲是个医药界很有背景的企业家,我求他帮忙来着,他很好心。这家医院和他们的药企有合作,一个床位而已,平时空着的床位那么多,他塞一个人进来,对他而言是很轻松的事情,所以我不需要花很多钱。我这样解释了,爸您能安心一些么?”

许青舟抬头看着许河,直视他的眼睛,仿佛再使自己的解释更令人信服。

许河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说:“那对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小舟,你要谢谢人家。”

许青舟扭过头苦笑:“我会的。”

然后许河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他推着轮椅往前走了几米,坐在窗户前,仰头看着医院窗户外的绿植,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你可不要做什么对不起琴琴的事情。”

那一刻,许青舟的笑容瞬间垮掉。他僵着脸,如被一箭穿心,只感觉透体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