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永别

向荣知道小时候自己曾是医院里的常客,毕竟每隔一天就要来换一次血,但那记忆太遥远了,时至今日,他早已对医院充满了陌生感。

特别是那里,还有一处具有不同寻常意义的地方。

周少川陪着向荣赶到医院前,仅仅只是听他说了句“我爸出车祸了”,在那之后的一路上,向荣没再开过口,面色虽沉郁但却足够平静,教人在胆战心惊之余,并不敢多问一个字。

不过很快,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被等在医院里的中年交警交代得一清二楚了。

今晚六时许,在京承高速进京方向发生了一起三车连环追尾事故,肇事司机以超过110码的速度撞向前车,造成包括他在内的三死一伤,而那个司机正是向国强。

交警在事后检查了肇事车辆,发现由于刚刚经过连续下坡路段,刹车片过热引致了系统失灵,但这也许并不是追尾的主要原因——医生在抢救过程中还发现向国强颅内有颗血管瘤,经初步推断,向国强可能是发现刹车失灵后,心急之下导致血压飙升,诱发了那颗之前还算稳定的血管瘤爆裂,而后他开始意识不清,也就没能采取任何避险措施,直接撞向了前车。

车内的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和他一同出差的同事,而前车的后座上则坐着一对年轻夫妇。

至于向国强为什么会突然改变计划,提前在周六傍晚回家,交警在接待死者家属时曾听闻一个说法,向国强同事的妻子才刚生产完,因记挂着老婆孩子,又见工作已做完,该同事便说服了向工一起提前返程,上路前,他还和妻子通过电话,说他们晚上九点前,一准就能到家。

却不想,那是他和妻子之间,最后的一通电话。

现在三死一伤的局面已不可挽回,交警熟门熟路地把向荣他们带到位于地下一层的太平间,并告诉他们,他的同事已经在做其余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而此刻,至少是今晚,他们会确保不令其中几名怨气极大的家属跟向荣碰面。

周少川全程听了下来,一时间手心里全是汗,他不错眼的一直盯着向荣看,却发觉他只是双眉蹙紧,面色苍白,除此之外,可说没有任何异状,甚至在交警照例说起“节哀顺变”时,还能平静地一点头,接上一句“您辛苦了”。

乍听这句话的瞬间,周少川的心口猛地缩紧了一下,他下意识伸臂抱住了向荣的肩,却见他微微侧过一点头,语气平静地低声说:“我进去看看……他,你在这等我。”

话音方落,周少川的手臂陡然一空,他亦步亦趋地跟了两步,向荣也在这时顿住了脚步,轻轻吸一口气,他没有回头地说:“我想跟他单独待一会。”

周少川只能站在空旷幽暗的楼道里,一阵阵坐立难安,他度日如年地靠着墙,足足等了半个多钟头,心好像悬在腔子里,不上不下的,一口气匀不过来,直到向荣从里面走出来,他才步履凌乱地迎上去,随即,他看清了向荣的脸白得吓人,眼角亦微微有些泛红。

其后是办理各项手续,周少川几乎是手足无措地陪在一旁,目睹向荣在死亡证明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和常年驻守在医院的丧葬人员商量后续的火化安排,跟着再去医院外的小店铺买回寿衣……一切都有条不紊,堪称一丝不乱。

处理完所有事离开医院,已经近午夜时分,医院外的救护车嗷嗷地叫着,拉来了一位刚刚破水的孕妇,向荣站在台阶上,回眸望了一眼,就在这一晃神的功夫间,再迈步,脚下却踩空了。

周少川忙一把扽住了他,之后揽住他肩头,把人抱在了自己怀里,他很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不知道能说什么好,只是一下下、轻轻拍着向荣的后背,那里肩胛骨异军突起,直硌得他心口抽紧着疼。

向荣在温暖的胸膛里停留了不到半分钟,就彻底挣脱了出来,初秋夜晚的空气带着些许凉意,每吸一下,都能让人分外留恋适才的温度,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暗哑:“我刚跟向欣说今晚回宿舍住,不想吓着她,先去你那吧。”

再多的话已不消说,家里还有一个什么都不晓得的妹妹,逝者已矣,该怎么跟活着的人交代,或许才是眼下最为烦难的一件事。

这一夜,注定会最难熬,周少川把床让给了向荣,自己则在沙发上窝了一宿,睁着眼,一直等到天光大亮,他想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躺在里屋的向荣?这一整晚,向荣的表现都太过冷静了,冷静得让人佩服,也让人感到后怕,周少川一直相信向荣是个极为理智的人,不难勘破生老病死这一关,但向国强并非寿终正寝,死亡来得太突然,说句不好听的,这般离世,已不亚于横死了。

相比之下,向欣的反应就正常多了,小丫头哭得稀里哗啦,在之后的追悼会上泣不成声,几度抱着向国强的遗体不肯撒手,向荣拉了几次拉不开,也不舍得太用力,最后,还是厂里的几位女同事连拽带抱地把她带到后边安抚了半天,周少川当时就在向荣身旁,眼见他只是在哀乐响起时,下颌颤抖了一阵,跟着抽了下鼻子,就忙着答对向工单位里的领导、同事去了,直到人群渐渐散去,周少川又听见有人在低声感慨,说幸亏向工养了个能干懂事的儿子,年纪虽不大,全程却镇定冷静,一个人把追悼会全办下来了,没让厂办的人操一点心。

他那是没有办法吧,彼时周少川在心里这样想,这几天他一直陪在向荣身边,听从他指挥,帮忙做着那些他从前半点都不懂得做的事,感觉向荣仿佛很投入地在张罗,可等到一闲下来,他整个人的眼神又都是空的,不过几天而已,脸已经瘦了一大圈——一顿饭吃不下二两面又岂能不瘦呢?那眼底的郁青太明显了,愈发衬出他惨淡的面色——完全是在强撑。

及至下葬完毕,麻烦却又找上了门。

包括向工同事在内的两死一伤家属各自找了律师,向肇事方索要民事赔偿,这本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别说向荣了,连周少川都一早想到了,他找了一位有名的律师,就对方提出的赔偿金额做了咨询,得出的结论是都在合理范围内,即使打官司,法院支持的概率也很大,如果不想浪费一笔开庭费,不如尽早接受调解。

三笔赔偿,加起来要一百多万了,这对于很多家庭来说或许不是个事,但向荣理了一遍家庭财务状况,知道无论如何凑不出这个数来。

于是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卖房。

从律所出来回到大院门口,他径直去了临近的房产中介公司,仿佛多耽搁一秒,他就会因为舍不得而改主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