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戴罪之臣

狄其野在不远处的圆凳上坐下,一开始并不接话。

“绝无怨言……”

狄其野重复牧廉最后说的四个字,平静地问:“那你的手抖什么?”

那把颤颤巍巍的朴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牧廉攥紧了手,羞于启齿,但最终还是答道:“我怕死……我不想死。”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知道。

他越清醒,就越惭愧,越惭愧,就越害怕。

他的人生回忆在脑海中完整清晰地储存着,牧廉无从抵赖。

他清晰记得自己是怎样被高望掳走,怎样在鬼谷中如同氏族公子一般接受高望的教导,不仅是经义策论,还有医药农机,有些东西高望自己并不那么精通,他和韦碧臣也学得糊涂。

但十五岁中了牵机毒之后,那些记忆,尽管一样清晰,却显得有些陌生。就好像他在十五岁那时陷入了半梦半醒之间,直到近日才忽然被大棒敲醒,一醒来,就已是戴罪之身。

中毒后的十三年来,他不是完全糊涂,也不是完全清醒。若说自己所做的事都不是本心,那就是在狡辩;若说自己所做的事都是本心,那也不是事实。

或者说,在遇到狄其野之前,他即使感到痛苦和后悔,都还不明白高望那套教导有什么不对,也就无从觉醒,无从反抗。

引信是狄其野待他的态度。

是狄其野的平淡自然,没有厌恶,没有过分的怜悯,就好像他不是一个有着怪脸的怪物,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正常人。

牧廉从那时起才隐约明白,自己其实是希望别人待自己好的。

所以他生平第一次反抗了师门,他给自己找了许多合乎高望教导的借口,尽管当时他并不觉得那些是借口,但他始终没有依照高望的教导去死,而是拼了命的,想到狄其野的身边去。

狄其野是火,并不属于他,却是照亮他的光。

故而,即使再惭愧,牧廉始终不许自己闭上眼,或者转移视线,他再羞愧,都迫使自己看着狄其野。

狄其野依然很平静。

跪在狄其野腿前的牧廉,他的脸已经能够做出表情,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心里想什么,就立刻浮现到他的脸上来,以前是僵死的一张脸,现在,狄其野看着他一会儿难过,一会儿惭愧,一会儿伤心,一会儿简直像是要哭,跟看川剧变脸似的。

“那么恭喜你。”狄其野看着牧廉的眼睛,“你终于活成一个人了。”

牧廉拼命咬紧牙关,忍耐着,忍耐着,呼吸却还是潮了起来,再也忍不住,跪在狄其野腿前嚎啕大哭。

还在哭。

越哭越往前挪。

狄其野额角青筋直暴:“你要是敢把眼泪鼻涕蹭我衣服上,你别想活着出这个门!”

不敢往前挪了,但还在哭。

“……师父。”

“呜……师父。”

默不作声继续哭。

“……嗯。”

“呜呜呜呜呜”

*

张老给牧廉做了详尽的诊断,说牧廉余毒已清,能活多久,就看日后调养和照顾了。

姜延依然没有来,牧廉自己点了点头,恭敬一礼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牧廉谢过张御医。”

张老哈哈大笑:“牧大人,老夫觉着‘白胡子’听着也不错。”

牧廉还不能很好的控制表情,脸霎时烧得通红,倒把张老弄得感觉像是在欺负小孩。牧廉清清嗓子,重新道:“谢过张老。”

张老看着这个内里脱胎换骨般的牧廉,笑着摆摆手,自顾自侍弄药材去了。

“牧大人。”

牧廉刚跨出太医院的大门,就看到了等在门外的锦衣近卫副指挥使庄醉。

“跟我走一趟吧。”

这是在牧廉的意料之中,牧廉心底忐忑,对狄其野,他有着骨子里的依赖,也多少明白,狄其野对自己的属下终究是心软的,所以他敢在狄其野面前哭。

但这是顾烈,以冷静善谋著称的大楚帝王。

牧廉紧紧攥着手,跟着庄醉走进了未央宫的大书房。

这里和牧廉上次来时,没有任何改变,牧廉忍不住去想,姜延现在在做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死之前,还能再见到姜延吗……不知道,所有答案都是不知道。

顾烈踏入书房,牧廉已经是跪着,此时伏身一拜:“陛下。”

“寡人着人整理天下藏书阁时,连带着,清理了清涧。”

顾烈缓缓开口。

“也就是你师父高望口中的鬼谷。”

牧廉垂首听着。

“近卫在鬼谷中撅出了十数具幼儿骸骨,还有九具家仆打扮的尸首,皆是中毒而亡。”

“你可知情?”

牧廉面露惊异,微微摇头:“微臣从未在清涧中见过其他幼儿,只有微臣与韦碧臣两个。家仆确实渐渐变少,高望说过,只要是耍滑偷懒的家仆,他都会赶出谷去……到微臣出谷时,只剩下一名老仆。微臣从未起过疑心。”

想必是因为高望自己渐渐老去,坏事做多了疑心病太重,生怕比他年轻力壮的家仆害他,所以将他们扼杀了。

“家仆伺候,锦衣玉食,他对你和韦碧臣,当真都不错,”顾烈不动声色道。

当初他与狄其野在清涧捡到顾昭,要给顾昭换一身衣物,狄其野去翻了屋子,找出来的孩童服饰,虽然样式老旧,却都是上好的料子,一般大户人家都穿不起的。

高望是一心要培养出能混进金堂玉马间的高徒,自然得下血本富养。

顾烈此言是为了谁,再明显不过。牧廉想到在山洞住了十年的狄其野,哪里敢辩驳,只得再度伏拜叩首。

顾烈再问:“有件事,寡人一直不是很明白,请右御史大人为寡人解惑。”

“罪臣愧不敢受!陛下想问何事,罪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牧廉诚惶诚恐地说。

“韦碧臣一生无子,”顾烈像是在边说边回想,指尖轻扣桌案,上了暗色朱漆的虎枫木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刚死时,近卫混入守灵院,验过正身,他的身体外部没有缺陷,内里肾脏有亏。”

“你们师门对此事也有严规?韦碧臣无妻克己,为何肾脏亏损如此严重?据你所知,高望本人,可有子嗣?”

斩草要除根,这种所谓的师门,必须不留一人。

牧廉白了脸。

随后,牧廉深深一拜,直起身来,面对顾烈回答:“高望对此事没有严规,他根本不提这些,罪臣曾无意中发现,高望是个天阉,此事,应当只有罪臣一人知道。”

顾烈学狄其野学了太多次,听到这么个说法,没忍住微微挑了挑眉。

这师门简直是天残配地缺,世上再找不到这么齐齐整整的三个疯子了。

“至于韦碧臣,”牧廉一顿,狠心坦言道,“他是真将高望当作父亲,他先来我后到,我又常被高望夸奖聪慧,他就将我当作抢走他父亲的敌人,对我怀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