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算谋风燕

自从柳湄失去腹中婴儿,少女时代对君王的浪漫幻想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不想承认痴心错付的执着,但心底密密麻麻积累的恨,如同蚁群,时时刻刻噬咬着她的骄傲。

到这一巴掌,彻底心死。

柳湄紧紧攥着丝帕,葱白的指甲深深陷进娇嫩的手掌中。

她是北燕第一才女,没有人,没有人可以小瞧她,什么杨平,什么顾烈,她要让这些男人为欺辱她付出代价!

柳湄狂笑过后,泪盈于睫,趴在地上,惨笑着看向杨平,语气是失望到极点的空洞:“原来挑明一个全天下人都知道的真相,就是算计?”

她借着跪起来的动作不经意抖落外袍,露出瘦削圆润的丝衣包裹的肩膀,显出弱不胜衣的羸弱感,似是在克制内心的害怕与哭意,咬牙强撑道:“原来,陛下竟然胆小至此,连小小一两茶叶,都不敢质询韦碧臣?”

柳湄双手抚向自己的腹部,一脸恍惚,像是那里还有个孩子似的,然后又清醒过来,大睁凤目,对又羞又恨的杨平正气凛然道:“我柳湄敢爱敢恨,甚至敢为你赴荆州夺楚。我一片冰心,天地可鉴!可惜我一腔痴心,都错付给了你这个耽于情_欲、无能软弱的负心郎!你竟然坐视韦碧臣害死你唯一的孩子!”

她低下头去,喃喃自语:“是个男孩,我看清了他的样子,还未长成,但是个男孩。我的宝儿,我苦苦盼来的与毕生挚爱的爱子,就这么化了血污……”

她抬起头来,看向满面惊慌的杨平,定定地看着他,眼底难掩痴情和伤痛,讥诮地问:“什么样的皇帝,连唯一的孩子,都放任权臣下药害死?”

“什么样的男人,连自己女人的孩子都保不住?”

杨平暴跳如雷:“你闭嘴!你给朕闭嘴!朕要把你……”

柳湄却膝行上前,不顾杨平的威胁,牢牢抓住了杨平的手,引着他的手触向自己的小腹:“杨郎,妾只想知道,我们失而复得的爱子,这一回,你保不保得住?”

杨平惊呆了。

他颤抖地委顿在地,慢慢将手掌贴在柳湄的腰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孩子?”

柳湄满脸是泪,哭道:“陛下,妾身害怕。”

他的女人哭倒在他的怀中,因为害怕不能保住他的孩子,再软弱的男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杨平忽而生出一股莫须有的勇气,和直指韦碧臣的恨。

这就够了。

*

楚军大营。

颜法古陷入了“贫道算命究竟准不准”的天人交战,若说准吧,那怎么给狄小哥算出一个旺夫命;若说不准吧,那麒麟送子是一般人能算出来的么?

姜扬好心给他指点迷津:“瞎猫还能撞上俩死耗子呢,何况你天天瞎算,这要是都一个不中,那得背时到什么地步。”

颜法古被一盆冷水浇下,蔫了。

姜扬如今里外一把抓,虽然还没有实名,但做的事已经等同丞相,主公从蜀州回荆就开始引导他由武转文,近来北燕、风族、天下藏书阁三头兼顾,忙得他脚不沾地。

颜法古这个闲到被主公派去算吉日的假道士跑来他帐子乱晃,可不是该被怼。

倒不是颜法古真有那么闲,给小王子正式会见群臣算吉日,那是发挥道士本职,他其实是有一事不解,来找姜扬打听,前面都是铺垫。

颜法古不明白的是主公对四大名阀的选择。

在荆楚时,颜法古以为主公想拉拢柳家,不然怎么会放任柳家在欺瞒主公后全身而退?

后来严家倾力要扳倒韦碧臣,颜法古猜测主公其实接受的是严家,不然严家在雍州战场泥足深陷,还痛失两个嫡系子孙,势力大减,着实犯不着当这个出头鸟。

再后来就是与风族鱼凉会盟,主公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救回王家女和严家妇人,主公特意宽慰他不会留王家,那似乎就确定是留严家。

但现在再看,又是一团乱麻,颜法古着实理不清楚,他也不是没起卦算命,但近来夜空是月明星稀,想看星象都没得看。

颜法古以窥测天机的神算子自勉,实在是好奇主公布局。

何况他与王家还有一笔血债要算。

姜扬倒不怕他走漏风声,颜法古此人,你告诉他军机,保证没第三个人知道,但你要告诉他哪家大侄子看上了哪家二闺女,不出三个时辰,全楚军都知道得明明白白的,顺便连婚约媒婆吉日吉时都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

道士嘛,打八卦是正职,打仗才是副业。

因此姜扬也不藏私,笑道:“你要是早两天问,我也说不准,但今日来问,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

说着,姜扬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谢字,另手羽扇半遮着,颜法古刚看清就被他抹了。

“怎么会?”颜法古惊讶,手里拂尘都歪了。

四大名阀,都是燕朝根系深扎的权贵家族,都是官宦勋爵的钟鸣鼎食之家,但计较起来,严家柳家是官商出身,王家是宗室之后,只有谢家是文人清贵。

因此尽管从势力财富上而言,谢家发展得不如其他三家,但谢家在地位上是稳稳压三家一头。

尤其燕朝半数书院都有谢家的影子,在文人中的影响力,谢家是独一份。

这样的“清流”,按理是不会和楚军联系的。

但谢家尽管还以清流自诩,其实早就与其他三家一样,不是什么文士之族,而是权贵之族了。

不然怎么叫四大名阀呢?有权有势有财有兵,才是阀。

姜扬点出关键:“天下藏书阁。”

颜法古细细一想,恍然大悟,叹道:“小王子真是福星。”

“可惜与主公一样命苦,”姜扬感叹,“也不知其母是何等风华,让主公一见倾心。”

颜法古却唱了反调,皱眉道:“贫道倒盼望那女子别太过风华绝代了。”

“这怎么说的?”

拂尘一晃,颜法古掐指侃侃而谈:“主公是个痴情命,若是那女子让主公爱而不忘,以后不想娶妻了,那可怎么办才好。你想想,这些年主公和她聚少离多,连个妾侍都不肯收呢。”

姜扬无法反驳,甚觉糟心,拿羽扇糊他脸:“呸!算你的吉时去吧!”

*

前世书生中对顾烈和狄其野的毁谤不绝,除了自古读书多反骨,更多的原因在于谢家不服柳家借姻亲攀上了高枝,暗中作梗。

而书生受谢家影响,还是由于谢家在书院中的影响力,大部分书生都以清流自诩,不屑于攀附四大名阀,但只要上过学院念过书,就逃脱不了书院的影响。

前世顾烈懒得管,也不好管,闹不好就得被扣上一堆帽子,遗毒深远。

文人书生,从来令人又爱又恨,他们既有不惧风霜的傲骨,也有拘泥迂腐的尖酸刻薄,顾烈前世不仅被揪住楚顾和后宫的惨事嚼口舌,还和狄其野一起被编排了不少风流故事,有说他们为女子反目的,有说他们为彼此反目的,总之是不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