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攻城的号角声、杀伐声四下而起,哪怕隔着深深宫墙也穿过一座座宫殿传到偏远的永寿宫。

严璟站在宫门前高高的阶梯之上,注目远望,从他的位置甚至能够看到东城门外通天的火光,将已经逐渐变暗的天色也染红了许多——就好像是数月之前那个偏远的村落外那场大火重现在眼前,只是这一次,却再也不会有一个少年挺身而出,于危机之中力挽狂澜,拯救所有人。

严璟突然就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见到崔嵬了。

也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哪怕一丁点,再得以看见那少年那双永远澄澈的眼睛。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严璟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才缓缓回头,看见崔峤也从内殿之中出来,她不知何时褪去了繁琐的宫服,换上了一件红色的骑装,勾勒出姣好的身形,也衬得整个人清瘦憔悴,却散发出几分严璟不曾见过的英气。但她面色却一如往昔一般沉静,好像不管是这凛冽的寒风,还是皇城之外越来越猛烈的攻击都对她没有丝毫的影响。

严璟甚至想象不到,到底有什么能打破她的波澜不惊。

这大概是他母妃一直都及不上崔峤的缘故吧,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这后位,才能在这种时候撑住当前的局势。

严璟微倾身算是施礼,目光微抬,在崔峤身上稍作停留,而后又转向幽深的夜色里:“到了眼前这个地步,仅凭一人之力,也是无法挽救危局的,母妃也不必以身犯险。”

崔峤微垂眼帘,似是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饰,而后才回道:“我只是觉得穿上这身衣服,更舒服一些。”

严璟微抿唇,还待再说话,突然有一顶软轿在几个人的护送下出现在他视线里,他看着那软轿越走越近,认出里其中坐着的正是严玏的乳母,再朝她怀里望去,果然看见了被包裹着的严玏。

严璟微怔,不禁侧目看向崔峤:“三弟他……”话说了一半,又突然想到,身后永寿宫里的严承……大概是在撑着最后一口气了,先前因为怕严玏年幼沾染了病气,一直没带他来过,眼下到了这种地步,他们父子也该再见上一面。

哪怕这一面在幼小的严玏记忆里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崔峤的目光在看见严玏的时候变得柔和了许多,她朝着乳母点了点头,示意她带着严玏进到殿内,自己却没有跟进去,而是转头看向身旁的严璟,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飘散,好像在做什么决定,许久之后,才突然道:“殿下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当初圣上将寝殿迁至这永寿宫是为了此处的风水,也为了避人耳目,方便那几个道士为他炼制所谓仙丹。”

提及此事,严璟仍忍不住蹙眉,但他清楚崔峤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此事,耐着性子点了点头:“是。”

崔峤回过身,借着大殿外沿的灯笼打量身后巍峨的宫殿,轻声道:“正因如此,当初在修建这永寿宫的时候,陛下费了不少的心思,也做了许多他以为永远不会派上用处的准备。”她回过头,朝着严璟露出一点浅笑,“比如,现在寝殿之内,就有一条密道,直接通向皇城外。”

严璟闻言微微瞪圆了眼,各种各样的思绪在他脑海之中涌起,还没等他思索清楚这条密道对化解眼前的局势来说能起什么用处,就听见崔峤继续道:“玏儿已经带来了,淑妃也在寝殿之中,现在大概收拾好了,我挑的四个可靠的宿卫军侍卫,也已经候在殿内。密道的出口在皇城外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但,毕竟现在城外的局势不在我们控制之中,所以即使顺利出去,也并不能保万无一失。所以,出去之后,还望殿下能够看在本宫与圣上的面上照拂幼弟,只要顺利出了都城,便一路往西北而去。”

她微微垂眸,声音在夜色之中极淡:“哪怕阿嵬真的已出意外,西北戍军和我崔家在云州仍有余威,更何况,这中原马上就要乱成一团,不管最后是康王还是严琮占据了上风一时半会也都无暇顾及西北。正因此先前在隐隐察觉到都城危机的时候,我便让人将崔府的老少送往云州,待你们到时,应该也已安置妥帖。届时,殿下只要将玏儿交托给阿嵬的母亲,就算完成了我的嘱托。到时候天高海阔,随殿下想去做什么。”

她转过头,朝着严璟看了一眼:“当然,如若殿下还有那么一丁点的不甘心,凭着方才圣上的旨意,便可名正言顺地继任为帝。只不过,能不能号令这天下,能不能拿回大魏的江山,还要靠殿下自己去争取了。”

严璟怔怔地看着崔峤,能够如此妥帖细致地安排好这所有,她大概已经布置了许久。只是……她给几乎所有人都留了一条退路,却独独没有提及自己。

严璟慢慢地咬紧了下唇,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难看,而后他缓缓开口:“不可。”

声音不高,却十分坚定:“既有密道,母后为何不同行?”

“总要有一人到城墙之上露面,吸引叛军的注意。”崔峤淡淡道,“这皇城,也总还要有个人来坐镇。”

“既如此,那日是我,今日也还是我。”

崔峤轻轻笑了一声,似乎听见严璟说了什么好笑的东西,而后一双眼微微弯了弯,认真地看着他:“殿下,你要放弃最后一次与阿嵬相见的希望吗?如若你能逃的出去,说不定阿嵬也能,只有活着,才有机会相见。”

听见崔嵬的名字,严璟眼睫微颤,喉头轻轻抖动,暴露出他的情绪,但他还是坚持道:“若是如此,便更不可了。丢下他长姐,苟且而逃,就算他毫发无损,我又有何颜面再与之相见?”

“殿下能说出这样的话,本宫已经十分高兴,阿嵬知道也该十分感激。”崔峤微微弯唇,露出了一点笑意,随后又摇了摇头,她抬手轻轻地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思绪飘转,而后慢慢回神:“殿下不是一直好奇,当年我为何抛弃守护天下苍生的夙愿,执意嫁入这幽幽深宫吗?”她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极浅,却又格外温柔的笑意,“因为我遇到了更想守护的……人。我为他放弃过往的种种,放弃多年以来的坚持,现在风雨飘摇,皇城危在旦夕,又怎么可能将他一人留在这里?”

严璟睁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但是崔峤已经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论起行军打仗、统领宿卫军给叛军重创,殿下并不如我。我是崔家的人,更是这大魏的皇后,从迈入皇城的那一刻起,余生便与圣上牢牢地系在一起,如若这是他的宿命,便也是我的。而这一切会不会是大魏的宿命,却还能仰仗于殿下。”

“前路已摆在眼前,全凭殿下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