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两难

简灼在九月初把七首歌的demo传给了公司。

前一个月他整个人都像是浸在一块不断吸水的海绵里,在空隙里见到周围的世界被单一的东西填塞得愈发愈满。偶尔让简灼回头去想那些揭过篇的日子,记忆都变得异常的模糊,好像回想起来就只剩下了一块沁着白色荧光的屏幕,在Spotify排序下播着的J.Cole,和陪着运转一整夜的电脑风扇声。

说唱是他的日记,于是到了最后的最后他抛掉了一切原先设想过的主题,就只是简简单单地把自己在经历这样起伏的心路历程都写了出来。有关生活改变,有关爱人支撑,有关同僚态度,有关在混沌里找清晰,在写完第七首歌的时候简灼回头去看这几张成稿,突然意识到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似乎“沉闷”了很多。这就是他想要的深刻作品吗?简灼自己也不知道。

在那个清晨简灼终于录完最后一首歌,却没有随之得到如释重负的情绪,粉丝数每天都在增加,点开哪里都有人说“喜欢”,于是在不短的创作生涯里,简灼不自主地第一次开始想:我的歌会不会被他们接受。

于瘾跑回国来顺便叫他出去吃饭,见到简灼的第一眼就发出一声怪叫,又跟一句:“失恋了?”

简灼本来还以为于瘾就只是随便叫他出来吃个便饭,走进来才发现这个包厢实实在在地扎了一大堆人,全是于瘾各界的朋友,当简灼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踏进门来的那一个瞬间,好多双眼睛一下望过来,让简灼突然萌生出立即转身逃跑的欲望。

“坐啊,愣着干嘛。”于瘾说。

“你他妈不早说这么多人。”简灼包袱颇重地对着手机屏幕抓了抓头发,又被一边于瘾开玩笑说“要不再沾点茶水捋捋”。

于瘾对此很不满,“火仔,难道我说了你就能在十分钟之内长胖二十斤?”

简灼语塞地撇了撇嘴,但至少他可以记得出门拿顶帽子。

其实于瘾那些朋友他也认识不少,以前大家吃饭party上总能见到,有于瘾的制作搭档,演出场地负责人之类的,还有一些平时生活上的朋友,可一整个月都彻底断掉社交的简灼此时此刻却有些坐如针毡。

“小简!之前白哥还想让你帮忙录个合声呢,没想到你在闭关。”对面的女生扬声对闷头吃饭的简灼说。

模模糊糊里简灼记得这个女生,以前聚在一起时似乎每见他一次都会问一遍他的名字,他还在想为什么今天没有上演固定戏码呢,没想到竟然破天慌地被记住了。简灼答道:“下次叫我我一定来哈哈哈。”

“太辛苦了小简。”女生半开玩笑地对于瘾扬扬下巴,“你还不给人家多点两道肉。”

于瘾眯起眼睛笑,搂了搂简灼,又用力摁他愈发嶙峋的肩胛骨:“这可能是个大工程。”

虽然不是party的场所,但这拨人总归总是带着玩心,走到那里酒就会开到哪里,简灼好久没碰过这个东西了,抱着啤酒杯都能慢慢吞吞抿上半天,被于瘾鄙夷地说娘,于是只好颇男子气概地大口大口吞,一杯又一杯,苦味的橙黄饮料很快弥散进他奔涌的血液里,大片的红色袭上他的脸庞,那种混在恶心里的欣快轻飘感好像在短暂时间里携走了一小些的消极。周围的人在聊一些音乐上的事,可他们总是长年累月吃老本,似乎半年一年都不会发一首新歌,让简灼一度觉得他们嘴里的“做音乐”可能就类似于大部分去图书馆坐着玩手机的大学生。

其实这不挺好。简灼虚着眼睛来回地瞧,这些人都舒眉含笑地轻松生活,就好像会陷进沼泽的人好像就只有一根筋的他自己而已。他眯起一只眼用骨头渣去弹排成一横的酒瓶,撞上玻璃迸出闷响,视野里的重影却让他瞧不清自己究竟是瞄准的哪一个。

“最好的情况就是出一首爆红的歌,一首歌就可以让你多吃三四年的饭。但是红不红这回事没人知道,机缘巧合也不会提前给你打好预警,做什么事情都得靠运气。”简灼听见那边有人在烟雾里说着话,然后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像荒火命这么好的没几个。”

简灼有些迷茫地从碧绿酒瓶曲折的世界里抬眼,那人继续说,“像我们这些人做音乐就有那种感觉,只有人对你说你今天发了这首歌‘有可能会爆’,但荒火签了SW之后就是,公司把你这首歌发出来,就是在给你保证‘肯定会爆’。”

然后周遭的人纷纷点头附和表示认同,除了坐在旁边的于瘾。简灼趴在桌子上,偏头去看于瘾,他正抽完一支烟,灰白的烟气从他的唇间飘到灯下去。

“于瘾不也签了公司?”简灼开口说,他近期愈发觉得所有人看待他都好像有些把事情本末倒置,就算他签了公司也不是为了天天提到成绩就要被全部归因于公司。

那边没有再说话,简灼大概能够知道他们可能并不会对于瘾有这一种“他可以凭什么我不行”的观念,但他会是他们的目标对象,毕竟一眼瞧过来大家好像都差不多,一无所有地往这个行业里栽,没家境没背景,除了一时的头脑发热以外什么也没有。

“我做歌不是为了钱。”简灼抬起一张熏红的脸,试图用认真的口吻说出这句最最令人感到滑稽的话。

那边的人有些上头,听见简灼这种似乎就像是在撇清划线的话一下就有点恼了,“我们都是俗人,就你是艺术家。就因为你运气好走起来了才在这里趾高气扬地说这种风凉话,要专心做歌又不想被别人说‘商业’,要不我们换换?”

“搞生活的方式有很多种,没必要选风险最高的。”简灼说,“大家都过过这种日子当然知道,做的每一份兼职都比这可笑的‘正职’要赚得多得多,你没名气就是没穴走,还不如全职送外卖,可你们不也坚持到了现在?俗不俗的话说来没意思,我们因为同一份喜欢进入这个圈子,最后想要的东西不一样,谁都没有资格去评判别人的追求。勿忘初心勿忘初心,你我初心从来都不是一个,为什么要诽谤我忘了你的?”

“我做歌为了自己开心,管他妈我今天赚多少,说到底我曾经本来就是一无所有,再不好也不会低出底线。”简灼轻飘飘地站起身来,银链在胸前晃荡,“反正老子还年轻。玩儿呗。”

所有人都盯着简灼,各自揣着各自的心思。有会看气氛的人及时出来打圆场,试图捞回这摇摇欲坠的聚会氛围,说笑声于是又重新叠起来。

还没回过神来,简灼就感觉到自己被拎了后衣领,抬头才瞧见于瘾站起来对饭桌上的人用一种玩笑的语气说:“人家属查门禁查得紧,我先送他走了。单已经买了,你们好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