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奥尔特星云 五

期中考刚过,程光和谢栗被沈之川叫过去帮着判卷子。一人一头,蹲在沈之川的大办公桌前,像两个包身工。

谢栗看了一会脑仁都疼,拿笔杆戳他师兄:“你看看,这个写的到底是 3 还是 8?”

程光凑过去辨认半天:“要不然你就按 3 给他算吧。”

沈之川正翘着腿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抱着笔记本刷 arXiv*上的更新,头都不抬:“看不清楚就一分不给。”

谢栗低头扫了眼这学生的卷子,整张卷子龙飞凤舞,潇洒飞扬 -- 没几个字能看清楚。

他犹豫,忧心忡忡地和程光咬耳朵:“那这孩子就及格不了了。”

沈之川耳朵尖得很,扔下电脑走过来,从谢栗手里抽走那张卷子,看了几眼,直接折一折塞进手提包里。

“这种平时不学无术,临考前也不抱佛脚,到了考场就企图用模糊的字迹来从改卷老师手里骗分的行为,我要在后天公布成绩的时候,拿出来讲一讲。”

沈之川面若寒霜,一脸正义。

谢栗噤声,在心里给那学生点了个蜡。

卷子改完,程光要领着师弟跪安。

谢栗推推程光让他先走,自己蹭到沈之川旁边卖乖:“老师,我有件事。”

沈之川嗯了一声。

谢栗吞吞吐吐:“就是,周末那天您请邻居给我讲英语的时候…”

沈之川抬头,脸色有点阴。

“他说可以给我一些资料,会麻烦老师转交给我,” 谢栗打量沈之川的脸色,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我昨天看了下,奖学金第一轮初选已经开始了,我想早点准备。”

沈之川听完,脸色才缓和些:“我回头帮你问问。”

谢栗哦了一声,说句谢谢老师,抓上书包就跑。

沈之川又叫住他:“什么学习资料非要别人给你找?自己没手吗?”

谢栗吭哧两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沈之川心烦意乱,干脆挥手叫他出去。

他这一整天都心情不好,全因为前一天夜里做了个梦。

他梦到和 Carson 一起去巴西旅游,去了伊瓜苏瀑布。

那时 Carson 刚从南极麦克默多站*回来。

正值二月,寒潮席卷美东。Carson 遭不住没完没了的冰天雪地,整个人有点崩溃。

沈之川心疼,干脆放下手里的论文和简历,提议去巴西玩几天。

他们在巴西无目的地闲晃,举着甘蔗汁,从圣保罗的艺术馆漫游到里约的耶稣山,又牵手踏上黑金城的石板路。

黑金城盛产宝石。

Carson 偷偷买了一对精巧的蓝纹玛瑙对戒,在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教堂前,毫无预兆地单膝跪下求婚。

沈之川站在教堂刚刚漆过的蓝色大门前。

一众游客欢呼得像过节,将两个人围起来高喊“Say yes”。

受难的方各济* 慈爱地垂眼,在黑金城温柔的落日中,看着这个眼含热泪的中国青年。

求婚成功的第二天,沈之川却和 Carson 起了争执。起因是 Carson 想去伊瓜苏瀑布。因为此时恰好雨季,伊瓜苏河流量暴涨,瀑布最为壮观。

但沈之川不同意。

沈之川这个人实则有些难以说清楚的迷信。

他对黎耀辉*独自一人站在瀑布下的那个镜头,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有余悸,因而将那条无辜的瀑布也打成不详的分手之地。

Carson 没看过电影,更无法理解这种迷信,并且对此嗤之以鼻 -- 按照这个逻辑,每一个著名景点都是预兆分手的不祥之地。

两人大吵一架。

但最后到底没成行。不是因为 Carson 让步,而是沈之川收到了高盛的邮件,叫他去参加面试。

早晨起来的时候,沈之川在床上坐了许久。

梦里的瀑布似乎是电影画面留给他的记忆,梦幻又模糊,水雾高涨,人声鼎沸。

Carson 身量很高,肌肉结实漂亮,穿着一身运动服站在护栏前。

沈之川在梦里伸手一抓,那人便转过身来。一张笑容粲然的脸 -- 是他的邻居。

沈之川心情非常不好,并且把这个梦的责任,全部归咎到方显身上。

方显前一天晚上在他家上网,缠着他问了许久关于以前读博时候的事情,他忍无可忍把人赶出门。

谢栗苦等了两个星期,没等来方显的资料,却等来了厚学奖的入围通知。

邮件通知谢栗,公开演讲和问答环节会在两个星期后于兰大多媒体礼堂一起进行。

谢栗慌了,又去办公室找了趟沈之川,想打听一下不靠谱的邻居和他的资料。

沈之川这回不知道吃了什么枪子儿,两句话给他顶回去。

“什么资料没了你还活不了了?口语是靠练,不是靠看别人资料,你几岁了?”

谢栗不敢辩解,更不敢说不参加了。

谢栗其实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一个人的时候还好,至少能磕磕巴巴地念下来。但有人在的时候就不行,他会紧张,而且会越来越紧张,直到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为止。

谢栗等不到方显的资料,只好自己在网上找。他按照网上的建议,先对着身边最亲近的人练习,从脾气好又很关照他的师兄开始。

程光导师非常支持师弟,还说要叫自己太太来帮谢栗纠正发音。

但谢栗一张口,就卡壳了。

他对着程光那张关切的脸,无论如何都念不下去,甚至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发音都奇怪。

程光安慰他:“你还是太紧张了,别那么紧张,读错了又不会怎么样。回去再练练,熟能生巧。”

谢栗沮丧,没有说话。他明白是自己的心理问题,但最难攀过的可不正是自己这座山吗。

谢栗讲英语就紧张这个问题,是从他去市里上高中开始的。

他在县城里念的小学和初中。英语老师自己都是野路子,更不可能给学生教正确的发音。

他进了市重点高中后,在英语课上一开口,周围的同学就吃吃地笑。

这个问题发展到非常严重的程度,是在一次升旗仪式后的国旗下讲话后。

学校要求每个班每周轮流派出优秀学生,在升旗仪式后用英语进行演讲。

谢栗的班主任在那一周把谢栗的名字填了上去。

谢栗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天发生的事。

他站上主席台,刚开口念了一句,身后的校领导就小声与旁人议论:“底下学校的英语教学还是跟不上啊。”

他顿时就懵了,脸烧得滚烫。

下面的学生起哄,他甚至能听见有离得近的学生在模仿他。

那次演讲之后,同学不再喊谢栗的名字,改叫他“闰土”。这个外号传开,甚至有不知内情的老师也跟着叫。

整个高中结束,谢栗都再没当众讲过一句英语。

逢到英语老师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他都用沉默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