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身世

任雪原这种年纪地位的人,答应的事轻易不会反悔, 得到他的承诺, 寻聿明才放下心。

其实他也不必非求助于任雪原, 只是这件事他自己也还没谱, 暂时不想告诉庄奕, 让他虚惊一场,而无论自己找谁帮自己做体检,庄奕总会知道。

唯有任雪原,庄奕烦他烦得要命,是最不可能猜到的人。

寻聿明握着手机呆呆出了片刻神,走到卫生间,镜子里的自己神情颓丧,没有一丝生气。他举起两根食指, 戳着嘴角向上一顶,脸上浮出一个笑容。

庄奕坐在餐桌前, 左等他不来, 右等他也不来,只好去楼上叫他。刚好小杨从大卧室出来,手里端着两只饭盒,朝他道:“庄医生, 江老师说你们要是吃完了, 想叫你进去说几句话。”

“稍等,我去楼上叫寻大夫。”想来外公是有事同他们两个说。

庄奕右脚一抬,落在楼梯上, 只听小杨又说:“江老师说,只要你自己过去。”

庄奕指指自己,“只有我?”外公有什么事,竟不想告诉寻聿明。

小杨点点头,转身去厨房洗餐具。庄奕过去敲敲大卧室的门,听见里面答应一声,推门走了进去,“外公,您叫我?”

“小庄……来。”外公刚坐到沙发椅里,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明明呢?”他又问。

庄奕将水杯给他端过来,放在两张沙发之间的小圆桌上,笑说:“他在楼上磨蹭呢,今天工作犯了点小错,回来就撅着嘴,有点不高兴了。”

“这孩子。”外公撇撇嘴,“那么……大了,越活越倒退,还闹小孩儿……脾气。”

“他最近是有点孩子气,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庄奕眼神含笑,嘴角的酒窝时隐时现,责怪的话说起来不带一丝怨怼,分明是在炫耀。

“他以前,不这样,叫你惯……坏了。”外公笑了笑,“那你快去,吃……饭吧,一会儿说。”

“我不饿,外公。”庄奕倚着沙发扶手,稍稍弯腰看着他,“您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

外公深吸一口气,又叹了一声:“也没什么……事,我想起上次……在医院,你问我明明父母,我想跟你说……说说。”

“上回是我太冒失,您不想说就别提了。”庄奕生怕他再犯病,提心吊胆地看着他,随时准备上前控制。

外公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心微微皱着,也分不清是常年累月皱眉留下的纹路,还是此刻情绪上脸。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端起瓷杯喝了口菊花茶,道:“我这话,你别告诉明明。”

大约是在心里来来回回掂量过多少遍,这番话说出来格外顺畅,竟连半分结巴都没有:“我早晚是要走的,估计也没几天了,这些事我不告诉你,明明他,永远不会说。”

“外公您别这么说。”庄奕听他谈到生死,心里不由得酸涩。

有外公在,不管他多么病弱老迈,寻聿明至少还有一个亲人,不是孤零零在这个世界上。若外公不在,他便真成没家的孤儿了。

庄奕明白,自己对寻聿明的意义再重大,始终无法代替外公的位置。倒不是高低之分,其实更类似于阴阳,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外公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些年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活”,顶多是苟延残喘而已。他对死一点不忌讳,反而隐隐期待着最后的解脱,只是放心不下寻聿明。现在有庄奕,却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说的是实话,避讳也没用,人人都有这一天。”外公手里攥着一只红丝绒眼镜盒,拇指反复在上面摩挲着,“明明恨他爸爸、妈妈,一提起来就不说话。他那么乖的孩子,小时候还为……为这个,跟人打过架呢。”

寻聿明所谓的打架,不过是推人一把,然后抱着头挨揍罢了。

外公抖着手拿起眼镜戴上,又将桌上一本影集翻开,指给庄奕看,“这两个,就是明明的爸爸妈妈。”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缘已微微泛黄,庄奕对着台灯细细看去。男的梳着最近又流行回来的港式分头,黑皮夹克牛仔裤,头顶一副黑超墨镜,手里还有一把木吉他。不看那张祸害人的脸,单单这副打扮,就够让姑娘们神魂颠倒的。而女的梳着一片云式的大波浪卷发,一身穿大红吊带长裙,明艳得像颗聚光灯下的钻石。

庄奕不禁感慨:“他们真是……登对。”

“是啊。”外公笑笑,“明明妈妈跟他外婆姓赵,听说改了名,叫赵婧。”

“听说?”庄奕一转念,想起丛烨之前跟他说,外公年轻时被陷害入狱,挖了多年的矿山,妻子带着孩子和他离了婚,从此再无联系,大概女儿改名便是那时的事。

外公果然点头:“她从小跟着明明外婆长大,跟我……不来往,上学不好,高中就退学了。她喜欢跟社会上……那些小青年混,还交过好些外国男朋友,别的不……不会,外语学得倒挺好。”

“那明明爸爸呢?”

“明明爸爸叫寻未东,心野,喜欢文艺,大学毕业以后,不好好工作,和一帮小青年在卡……卡拉OK唱歌。”外公一生治学严谨,很看不上这样的人。

寻未东不事劳动,专喜欢唱歌、写书、玩音乐,生活过得穷困潦倒,偏偏还好面子,身边兄弟朋友一大车,人家图他出手阔绰,也乐得跟着他晃来晃去。

后来歌厅兴起,他仗着一张天生的明星脸,火过一阵子,也赚了点小钱。每天开着辆二手拉达赶场泡妞,坐到酒吧里给人点一杯酒便开聊,一聊就聊到床上去,做完从来不过夜、不回家,提上裤子就走。

女人一窝一窝地往他身上飞,他也不当真,跟谁都爱搞点儿暧昧。后来时代变了,文青要么饿死,要么改行。那段风光日子一去不复返,他心大能折腾,怀揣着一颗发财梦,又学人下海,可惜没有商业头脑,落得惨败而归,只能继续卖唱混日子。

商场失意,情场也不得意,寻聿明母亲和他提出离婚,他便净身出户,只身南下了。

寻聿明父母是在酒吧相识,那时他母亲赵婧刚和一个白人男友分手,你侬吾侬展眼变成劳燕分飞,正是情感最脆弱的时候。

寻未东花丛老手,文艺先锋,又满身的浪子气质,和她在酒吧一见钟情,两人当晚就上了床,第二天便远走高飞,跑去广东创业,也曾相互扶持过一段时间。

即使寻未东下海失败,她也不离不弃,跟着他住在十几平米的小弄堂里,每天洗手作羹汤。但寻未东当时年轻受挫,经济一天比一天拮据,脾气也渐渐暴躁起来,在家不是抽烟便是酗酒。

两人的矛盾日益激化,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恰恰是最糟糕的时候,赵婧却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