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揭秘(二)

“我信你。”

寻聿明的眼泪顺着睫毛怔怔而落,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倚着庄奕肩膀, 眼神直勾勾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精神看上去有些恍惚。

“信我就好。”庄奕给他擦擦脸, 眼睛却像两汪清泉涌之不尽, 立刻又落下水痕,“一切都有我,别难过了。”

怎能不难过。

安格斯是他视若亲人的存在,他一向孤僻不易与,从小父母不疼爹妈不爱,生命中的过客来来往往最终留下者寥寥,在没有庄奕、远离外公的那些年,导师就是他全部的温暖来源。

明尼苏达州的冰天雪地没有冻透他, 神经学艰深复杂的问题没有难倒他,安格斯的冷言冷语却让他备受折磨。

他用尽全力, 越挫越勇, 不分白天黑夜地泡在实验室,只想做出一点成果,换取一点肯定。他要的不多,只消一句夸奖, 便能让他兴奋得彻夜失眠。

可是没有。

安格斯几乎不曾肯定过他, 唯有在他去菲尔德领奖前,送过他一套手工西装。寻聿明欣喜若狂,甚至比获奖还觉高兴。

他穿着那身蓝西装, 像只开屏的孔雀,无比自豪地走上颁奖台,对着全球观众感谢送给他衣服、给予他支持的导师——安格斯教授。

“在我最消沉的时候,在我人生最失意的时刻,是你一直给予我帮助,使我走到现在。”言犹在耳,背后的真相却是一地鸡毛,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寻聿明每晚借酒浇愁,靠着半醉半醒之间生出的那一点幻象维持生命力,梦里的庄奕就像现在这样,搂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低安慰,一切都会好的,小耳朵,哥哥陪着你。

庄奕抚摸着他微微卷曲的头发,动作爱怜轻柔,疼惜溢满指尖,“你很坚强,明明。”

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打击、被否定,感情亲情纷纷受挫,一面沉浸在失恋中难以自拔,一面抱着对庄奕莫大的愧疚,一面又要承受外公的发病,自己的生命也随时可能戛然而止。凡此种种,换作普通人,遇到一样都会痛不欲生。

但是他没有,他坚强得像个战士,永远不知道“认输”两个字怎么写。越是高压的环境,反而越激发出他的潜力,使他一举斩获大奖。

“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人。”即使明知自己携带遗传病基因,注定没有未来,他依旧没有放弃,认认真真做好每一天的事。也只有如此,才换来今天的柳暗花明。

庄奕捧起他精致的脸,望进他漆黑忧郁的眼里:“安格斯是折磨你的人,不是外公,明白吗?”

寻聿明心中一动,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慌,仿佛被他彻彻底底打开看个精光。那些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幽微情绪,却被他一语道破。

“我……我没有。”他急着反驳,就像不挂一丝暴露于人前的人急于穿衣服。

“没关系的。”庄奕唇角带笑,耐心地告诉他:“你独在异乡,距离外公那么远,压力那么大,难免会寻找情感寄托。”

“以前有我陪着你还好,后来你身边只有一个和外公年纪相仿的安格斯,你把他当作外公的投影,是很正常的。可你要明白,他不是真的外公,他只是……”

庄奕想了想,道:“你的一个劫难。”

安格斯并非对他全然的坏,实际上在生活中他处处照顾寻聿明,帮他在明尼苏达落脚,给他家庭的温暖,这才使他对安格斯深信不疑,产生强烈的精神依赖。

但凡寻聿明是个家庭幸福、身心健康的孩子,哪怕他曾享受过一天父母的关爱,也不会被这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温暖所惑。

又或者他身边如果有一个亲近的人陪伴,是庄奕也好,是外公也罢,他都不会轻易被安格斯所压制。

可惜他都没有。

太渴望一样东西,往往会被这样东西所诅咒。他那样渴望爱,缺少爱,一旦遇见一个肯给他一点点看似爱的东西,便上瘾成魔再难放手了。

庄奕真是后悔,当初说什么也不该同意和他分手,不该让他遭受这一切,他的心理问题之所以如此严重,和他过往的经历密切相关。

“你能活到现在,不是他手下留情,是你命大。”庄奕语气忿忿,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两道俊逸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你还没崩溃,也不是你幸运,而是他。”

若是寻聿明崩溃轻生,安格斯又岂能逍遥自在到如今,“就算这事儿法律管不了,我也不会善罢甘休。明天晚上,你跟我去见王昆仑,我跟他谈起诉的事。”

“你要因为这个起诉老……安格斯吗?”寻聿明仰起头看着他,“这没用的。”

精神折磨无法作为审判依据,他即便告也赢不了,还有可能被对方反诉诽谤。

“当然不是以这个为理由。”庄奕拉着他站起身,带他走出书房,回到二楼卧室。“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激动。”

他将寻聿明按坐在床上,一粒粒给他解开衬衫扣子,帮他换上柔软的小熊睡衣,“王昆仑找了个美国那边的律师,他们去调查了那家给你做基因筛查的A.N.G.实验室。”

“他发现了什么?”寻聿明隐隐猜到什么。

“A.N.G. 是三个缩写。”庄奕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说:“A 代表Angus,N 代表 North,G 代表 Gene,其实后面还应该有个 L,代表Lab,连在一起就是’安格斯与诺斯基因实验室‘。”

“你是说……”寻聿明腾一下站起身,耳边嗡嗡响,声音出口不由颤抖:“那家实验室是老……安格斯的?”

他摇摇欲坠站在床边,满眼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庄奕怕他情绪过激受不了,扶着他说:“不是他的。”

“真的?”寻聿明顿时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完全相信他这句话。

“是真的。”庄奕顿了顿,“但他儿子凯文·安格斯是控股人之一,A就是指他。”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道惊雷,寻聿明脑中浑浑噩噩,血压急剧飙升,眼前事物逐渐开始重影,晃悠两下,跌坐在床上,“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这件事安格斯知不知情,但他的天使实验室也持有A.N.G. 的股份,他作为法人难辞其咎。”事情已说到这个份上,庄奕干脆和盘托出。

“何况他在出事后没有及时补救,口口声声说给你问行业监督协会的意见,却没有下文,这是故意包庇。我已经让律师搜集证据,准备起诉他了。”

“……是他。”寻聿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低着头喃喃自语,“居然是他。”

“别想了明明。”庄奕怕的就是他这样,不敢告诉他,又不忍心瞒着他,当真进退两难。“这是好事啊,如果你不看清他的真面目,还要被他欺骗多久?错误报告与他有关也是好事,至少我们在法理上有找他对峙的理由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