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3页)

彼得继续拾捡地上的钻石碎片。

“我对克劳夫人没有任何秘密,”丹齐尔恭敬地解释道,“我这些天日以继夜地工作着,准备推出一份新的报纸。我已经连着三个夜晚没有睡觉了。”

彼得崇敬地仰望着丹齐尔饱含血丝的双眼。

“我在街上遇到位有钱人——那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对这次‘邂逅’兴奋异常,顺便和他谈起了我酝酿了好几个月的想法,他答应承担办报纸的一切费用。”

“什么样的报纸?”彼得问。

“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除了传播美的文化以外,还有什么能让我日以继夜地投身其中呢?”

“那就是报纸的主题?”

“是啊!报纸的一切都会围绕‘美’展开。”

“我知道了,”克劳夫人哼了一句,“又是那种登满了女明星照片的报纸。”

“照片?才不会呢!”丹齐尔说,“那只是真实,还算不上‘美’。”

“报纸的名字是什么?”克劳问。

“啊,彼得,那还是个秘密!我倒情愿不给报纸起任何名字。”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是个普通男人,我想知道不起名字到底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有某种天赋,我一定希望自己的名字被别人知道,那是再自然不过的想法。”

“不自然,彼得,一点也不自然。我们生来都是没有名字的,而我只是想同大自然贴得更近些。传播美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信吗,克劳太太?”

“没有,”她厉声说,“但有一位叫格罗德曼的绅士来找过你。他说你有段时间没去见他了,听说你失踪后他看上去非常生气。你欠他多少钱?”

“是他欠我才对,”丹齐尔生气地说。“我帮他写了本书,他却独享了所有的荣誉,那个老滑头!甚至在那本书的扉页上都没有出现过我的名字。彼得,你手上这么宝贝的是张什么门票啊?”

“这是今晚为康斯坦特肖像画揭幕的门票。格拉斯顿先生会在仪式上发表演说,能搞到这张票可真不容易啊!”

“格拉斯顿!”丹齐尔不屑地说,“谁想去听那样一个毕生都在致力于破坏教会和国家的人的演讲。”

“我却认为他是一个毕生致力于支撑摇摇欲坠的宗教和君主制的家伙。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有天赋的人,我非常期待聆听他的演讲。”

“我一点都不想去听,”丹齐尔说。他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当克劳太太泡好一杯浓茶让个孩子给他送去时,那孩子发现他衣服都没脱就躺在床上毫无美感地打起呼噜来了。

夜更深了,这是一个晴朗而又寒冷的夜晚。白教堂路上挤满了喧闹的人群,好像是星期六晚上一样。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像夜市上小贩的灯似的时隐时现。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格拉斯顿先生的到来。他从西弓区来这儿肯定要经过这条马路。但除了俱乐部礼堂周围的人群以外,没有人看到他或他的马车。也许这一路他基本上搭的都是火车。如果让这样一个尊贵的人坐马车的话,那他很有可能会患上风寒,或是在颠簸中把头撞在一侧的车窗上。

“只有德国王子和暴君才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克劳一边拖着步子朝俱乐部的方向挤去,一边愤愤不平地说。“我们得把米尔恩路用彩旗和蓝色火把装饰起来。但他很可能会看出这种假象,毕竟他太熟悉伦敦了,你没有办法瞒住他任何事情。也许那些君主对城市有着各种奇怪的想法,他们可能幻想所有人都在飘扬的彩旗下生活,在象征胜利的拱顶下游行,就好比我穿着礼拜日的盛装手缝鞋一样。”克劳今天打破常规穿上了周日的盛装,这似乎更突出了他的类比。

“为什么生活不能变得更美好?”丹齐尔说。诗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湿粘的泥巴从衣服上刷下来,他洗了把脸,但眼睛还是因为连夜沉浸在创造美的工作中而充满了血丝。丹齐尔出于朋友义气陪着克劳一起来到了俱乐部的门口,而格罗德曼则悄无声息地跟在丹齐尔的身后。温普的助手是最不显眼的一个,他像影子一样追随着格罗德曼。各色人物不断挤到俱乐部周围,因此警察、门卫和工作人员费尽周折才把没票的人潮挡在了外面,而那些有票的人同样要费上一番工夫才能挤进俱乐部大门。街道上挤满了渴望看上格拉斯顿一眼的人们。莫特莱克乘着一辆马车过来了(他的头不自觉地摇动着,左摇右晃地前后致意),接受着各方的致意。

“就送到这儿吧。再见,坎特科特先生。”克劳说。

“彼得,不急,我要看着你进门。”

他们肩并肩艰难地挤出了一条路。

既然已经发现了丹齐尔,格罗德曼就再也不会跟丢他。他只是在无意间看到丹齐尔的,因为他恰巧也正要去参加揭幕典礼。众所周知他正投身于解开谜团的任务中,因而他也被组织者邀请参加这次活动。他跟旁边一个对他说着“啊,先生,您来了”的警察打了个招呼,接着就准备去跟踪丹齐尔。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并不介意失去格拉斯顿演讲所带来的乐趣。逮捕行动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丹齐尔看上去似乎要跟着克劳进去。这对格罗德曼来说再好不过了。他同时可以享受到两项乐趣,但丹齐尔在进门时被门卫拦了下来。

“先生,你的票呢?”

丹齐尔努力挺直了身体。

“媒体人员,”他威严地说。所有新闻记者的庄严和荣耀都集中到了这个高傲的字眼上。天堂上已经满是那些能吓倒圣徒的记者了,但门卫偏偏不信这个邪。

“先生,你是哪个报社的?”

“《纽波克先驱报》,”丹齐尔唐突地说。他猜测自己的骗术应该不会被识破。

“《纽波克先驱报》吗?”站在旁边的一个工作人员几乎没等他说完便说,“让他进去吧。”

丹齐尔一转眼就溜了进去。

正当丹齐尔和门卫进行争论的时候,温普也来到了俱乐部门口。就算是他也没能掩盖住脸上的激动表情。他的眼神里洋溢着激情,嘴角不住地抽动着。他恰巧也在丹齐尔的身后,在俱乐部入口处跟格罗德曼撞了个满怀。两人都专注于他们接下来所要采取的行动,以致他们肩并肩地挤撞了几秒钟才认出对方。然后两人便热烈地握起手来。

“格罗德曼先生,我好像看见坎特科特刚刚进去,是不是这样?”温普问。

“我倒没有注意,”格罗德曼以一种完全无所谓的腔调回答。

温普打心眼儿里感到兴奋。他觉得自己的妙计将会在非常轰动的情况下得以实施。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情将让全国的——不,是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因为在弓区发生的谜案不是已经被天底下所有的语言都反复讨论过了吗?在当今这个电报穿梭的世界上,罪案会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全球,温普作为破案的关键人物无疑会得到世界性的赞誉,这在以往是少数几个艺术家才享受得到的特权,他觉得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如果罪犯用天才般的狡诈来策划一起谋杀案,那么他就能用占卜师般的敏锐去揭开它。他以前还从没把如此破碎繁杂的线索拼在一起过。他不能放过一个在公开场合衬托下执行一项轰动计划的机会。毕竟他在骨子里就是个戏剧化的人。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设计出强烈戏剧化情节的剧作家,而特鲁里街的舞台突然提供了上演他的戏的机会。傻瓜才会拒绝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尽管格拉斯顿先生的出席以及典礼的性质会让他稍微犹豫一下。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些因素又对他构成了一种新的诱惑。温普走进会场,在丹齐尔后面找了个位子。所有的座位上都被标了号,因此先到的人都以占据他人的位置为乐。丹齐尔坐到了前排邻近中央过道边的预留席上,克劳却规规矩矩地缩在了大厅后方一根立柱后面的角落里。主办者为格罗德曼在讲台上安排了一个坐席,从那里可以方便地进出左右两边的台阶,但他一直把目光锁定在丹齐尔身上。可怜的理想家的画像被棕色麻布包裹着悬挂在格罗德曼后侧上方的墙上。礼堂内充斥着出席者刻意压低的嗡嗡的谈论声,当一些弓区有名的人物在讲台上落座时,这些声音不时会被一阵欢呼声所打断。讲台上坐着当地几个持不同政见的政治家、一些议员的跟班、三四个工人领袖、一两个所谓的慈善家、一些“托因比”福利机构的雇员、俱乐部的主席和高层管理人员,以及死者的亲属和朋友们,其他的则是些除了脸皮厚没什么理由坐在那儿的人了。格拉斯顿迟到了——他比莫特莱克晚到了一会儿,当莫特莱克首先进场时,大厅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有些人开始狂叫着“他是个好家伙”,好像这是个政治集会一样。格拉斯顿进门时正好遇到这一场面,喧闹洪亮的歌声淹没了通报老人到来的零星欢呼声。欢快的歌声让莫特莱克满脸通红,就好像在他面前打开了瓶香槟,他的眼眶渐渐湿润了。他仿佛看到自己在热情的波浪中游向新的世纪。啊,该怎样报答这些贫苦的兄弟们对他的信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