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人有时候会有种幻觉,好像某些一连串的事件已经发生过无数次,到了令人厌烦的地步,看着年轻的圣卢男爵走向我们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我似乎一直躺在那里,无能为力、动弹不得地看着鲁珀特·圣卢穿越田野……以前时常发生,之后也会再度发生……它会一直持续出现直到永远。

“伊莎贝拉,”我心里说着,“再会了。”命运朝着你来了。

童话故事的氛围又出现了;是幻觉,不是真实。我将出现在一个熟悉故事的熟悉结局里。

我看着伊莎贝拉叹了口气。她没有发觉命运正在靠近,她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双手,仍然想着玫瑰,或可能是深褐色的桂竹香……

“伊莎贝拉,”我温柔地说,“有人来了……”

她不慌不忙、略感兴趣地抬起头。她转过头,身体变得僵硬,然后微微颤抖。

“鲁珀特,”她说,“鲁珀特……”

当然,那个人影有可能根本不是鲁珀特,隔着这段距离,没有人看得出来。不过真的是鲁珀特。

他略为迟疑地穿过大门,走上阶梯到了露台,一副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因为浦诺斯楼属于他还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所有。但城堡的人告诉他,在这里可以找到他堂妹。

伊莎贝拉在他踏上露台时站了起来,朝他走近两步。他也加快脚步走向她。

两人相会时,她轻柔地说:“鲁珀特……”

他说:“伊莎贝拉!”

他们一起站在那里,握住彼此的手。他微微低下头呵护着她。

很完美……非常完美。如果这是电影场景,就不需要重拍了;如果是在舞台上,肯定会让所有过了中年、喜欢看戏的浪漫女性哽咽。这幅景象有如田园诗般不真实;它像童话故事的快乐结局,是正宗的爱情罗曼史。

这是彼此想念多年的男孩和女孩的相会。他们各自建构了对方的形象,掺杂了部分幻想,然后终于见面时,发现那些幻想竟然奇迹似的与现实相符……

这是人家说的那种不会发生在真实人生的事,然而它发生了,就在我的眼前。

真的,他们见面之初便大事已定。鲁珀特的记忆深处一直坚定不移地要回到圣卢,并和伊莎贝拉结婚。伊莎贝拉也总是冷静地深信鲁珀特会回来娶她,然后他们会一起住在圣卢……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现在,对他们两人来说,他们的信心获得证实,他们的愿景得到实现。

这个属于他们的片刻没有持续很久。伊莎贝拉转向我,脸上散发着喜悦的光彩。

“这是诺里斯上尉。”她说,“这位是我的堂哥鲁珀特。”

鲁珀特走过来和我握手,我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

我依然觉得,我没有看过比他更英俊的人了;我不是指他是“希腊天神”那型的美男子,他的英俊是一种健壮阳刚的美。一张瘦削、历经风霜的咖啡色脸庞,上唇蓄着浓密的八字胡,深蓝色的眼睛,头部与宽阔的肩膀十分相称,侧面看来身材结实,还有一双匀称的腿。他的声音很吸引人,低沉而舒服,说话没有殖民地的口音。他的脸上流露出幽默、聪明、不屈不挠的气质,而且给人沉着稳重的感觉。

他为自己的非正式到访致歉,因为他才刚搭机抵达,直接就从机场坐车长途跋涉过来。一到城堡,崔西莉安夫人就告诉他伊莎贝拉在浦诺斯楼,他到那边或许可以找到她。

话一说完,他看着伊莎贝拉,眼里闪烁着光芒。

“你比当学生的时候更美了,伊莎贝拉,”他说,“我记得你两条腿又细又长,两条辫子甩来甩去,看起来认真得不得了。”

“我那时候看起来一定糟透了。”伊莎贝拉认真地说。

鲁珀特说他希望见见我的兄嫂,他非常欣赏我哥哥的画作。

伊莎贝拉说特雷莎和卡斯雷克夫妇在一起,她这就去告诉她。鲁珀特也想见见卡斯雷克夫妇吗?

鲁珀特说他不想见卡斯雷克夫妇,反正他也不记得他们,虽然卡斯雷克夫妇在他还是学生的时候便已经住在这里了。

“鲁珀特,我想,”伊莎贝拉说,“你得见见他们。他们知道你回来会很兴奋的,所有人都会很兴奋。”

年轻的圣卢男爵看起来有点顾虑。他说他只有一个月的假期。

“然后你就得回去东方了吗?”伊莎贝拉问。

“对。”

“那么等到太平洋战争结束之后,你会回来这里住下来吗?”

她问他这个问题时表情很严肃,他的脸色也跟着沉重起来。

他说:“那得由几件事情来决定……”

两人停了下来,仿佛正想着同样的事情,无须多加解释。他们之间已经存在完美的和谐与默契。

接着伊莎贝拉去找特雷莎,于是鲁珀特坐下来与我聊天。我们谈的是公共事务,而我喜欢这样。自从搬来浦诺斯楼之后,我被迫生活在女性的氛围里。圣卢是全国少数几个一直未受大战波及的地方,这里和大战的唯一联结只有道听途说、八卦和谣言。就算有像这样的士兵,也是回来休假,他们不会想把战争的心情带回这里。

与此同时,我被丢进一个只有政治的世界。而所谓的政治世界,至少在像圣卢这样的地方也是以女性为核心。那是一个计算成效、充满游说以及上千种小细节的世界,再加上大量穷极无聊的苦差事,而这却是女人存在的指标。那是个迷你世界,且外在世界的屠杀与暴力如同舞台上的背景幕般有它的作用。虽然大战尚未结束,地方上与私人的恩恩怨怨却占据了我们的时间。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全英国各地,以各种高贵的陈腔滥调作为掩护。民主、自由、安定、大英帝国、国有化、忠诚、美丽新世界……就是这类口号、这类标语。

但我渐渐察觉,一直以来,真正的选举会受到民众的坚持所影响,而这些坚持比口号与标语重要得多,也急迫得多,这些才是他们投入选战真正的理由。

哪个阵营会给我房子住?哪个阵营可以让我的儿子约翰逊、我的丈夫大卫从海外回来?哪个阵营会让我孩子的未来有最好的机会?哪个阵营会避免战事再度发生,不再害得我丈夫、也许还有我的孩子丧生?

好话中听不中用。谁会帮我的店重新开张?谁会盖间房子给我住?谁会让我们所有人可以得到更多食物、更多衣服配给券、更多毛巾和肥皂?

丘吉尔不错。他替我们打了胜仗,没让德国人进到这里来。我会继续支持丘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