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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瞄了一眼玛塔。她显然已经弯腰查看过他有没有睡着,这会儿正站在那里,看起来有些踌躇不定——如果她的样子可以用踌躇不定来形容的话——她的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那一堆明显没有被动过的出版物。玛塔的一只胳膊下挟着两本新书,另一只胳膊抱着一大束白丁香。他在想,她选白丁香究竟是因为冬天适合送这种花(从12月一直到翌年3月,白丁香一直装点着她在剧院的化妆间),还是因为她今天黑白混搭的时髦行头不会被这丁香花夺去风采。她头戴一顶崭新的帽子,脖子上依然挂着那条珍珠项链。当初他正是用这条项链赢回她的芳心。她看起来风姿绰约,透着股巴黎时尚风韵。谢天谢地,她可真不像个在医院里工作的人。

“我吵醒你了吗,艾伦?”

“不,我没有睡着。”

“我好像多此一举了。”她说完,将两本书跟它们遭到轻视的同类扔在了一起,“你似乎对那些书不感兴趣,我希望你会觉得这两本书更有意思。我们的拉维妮娅的作品,你难道真的不想试着读一丁点儿吗?”

“我什么书也看不进去。”

“你还感觉到痛吗?”

“痛到极点,但不是腿痛,也不是背痛。”

“那是哪里痛?”

“我表妹劳拉把它称作‘无聊之刺’。”

“可怜的艾伦,你的劳拉说得简直太对了,”她从一个看起来大太多的玻璃瓶中将那束水仙花拿出来,用一贯优雅至极的姿势把它们扔入洗脸盆,接着把丁香花插进了花瓶,“有的人会认为无聊是一种很严重的倦怠情绪,其实当然不是,它微不足道。”

“微乎其微,不足挂齿,就像用刺草打人一样。”

“你为什么不干点事情?”

“充分利用这大好时光?”

“来提高你的思想水平,更不必说你的心灵和性情。你可以找一门哲学来研究,比如瑜伽之类的。不过我认为一个擅长分析的人不适合去思考抽象事物。”

“我的确想重新把代数学一学。我觉得自己在学校时从来没有认真学过代数。但我最近对着那个该死的天花板做了许多几何题,跟数学运算倒离得有些远了。”

“嗯,我觉得就你的状况而言,让你玩拼图没什么用。来点猜字谜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找本这样的书。”

“你可千万别。”

“当然,你可以自己来编字谜。我听说编写比解答更有意思。”

“可能吧,不过一本字典重达好几磅呢。除此之外,我一向都很讨厌查阅参考书。”

“你下棋吗?我忘了。喜欢解棋局吗?该白子走的时候,对手却走了三步什么的。”

“我对棋子的兴趣只停留在画面上。”

“画面上?”

“像骑兵、卒子等,都具有很强的装饰性。非常精致。”

“真可爱。我可以带一副棋子来给你玩。好了,不说下棋了。你可以做一些学术调查。这也是一种数学,为尚未解决的问题找出答案。”

“你是指犯罪吗?历史上的所有案件我都烂熟于心,对它们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当然,对于一个成天躺在床上的人来说,也做不了什么。”

“我并不是指苏格兰场(12)的那些卷宗,我指的是更为——怎么说呢?更为经典的东西。譬如,某些困扰人类多年的未解谜案。”

“比如说?”

“像银匣信件(13)。”

“哦,你该不会是说苏格兰玛丽女王(14)吧!”

“为什么不能是她?”玛塔反问道,和所有女演员一样,她总是将玛丽·斯图亚特加以美化。

“我会对一个邪恶的女人产生兴趣,但对愚蠢的女人毫无兴趣。”

“愚蠢?”玛塔以扮演厄勒克特拉(15)的完美女低音反问道。

“非常愚蠢。”

“哦,艾伦,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如果她换另一种头饰戴上,根本就没人理会她。也就是那顶帽子吸引人。”

“你是觉得如果她戴一顶太阳帽,人们对她就不那么喜欢了?”

“不管她戴什么帽子,人们都没喜欢过她。”

玛塔脸色一沉,那神情就好像精心打扮一个小时,在剧场却遭到有生以来最大的羞辱一样。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玛丽·斯图亚特身高一米八二。高个儿女人几乎全都性冷淡。你可以去问任何医生。”

说到这里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玛塔有需要时一直拿他当备胎,他为什么就从没想过,她对男人是出了名地冷漠,这跟她的身高是不是有关系。不过玛塔没做这方面的联想,她还惦记着自己钟情的女王。

“至少她是名殉道者,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

“为什么而殉身?”

“为宗教。”

“她长期所受的唯一折磨(16)是风湿病。她未经教皇批准就嫁给达恩利,后来又用新教徒的仪式与伯斯维尔结了婚。”

“接下来你就会说她连牢都没坐过了!”

“你的问题就在于,你想象她住在城堡顶楼的小屋里,窗户被铁栏杆围了起来,只有一个忠实的老仆人与她一起祷告。而事实上,她住在一幢私人宅邸里,拥有六十个仆人。当仆人缩减到三十个时,她就开始倒起了苦水,等到只剩下两个男秘书、几个女仆、一个裁缝和一两个厨子时,她简直没法活了。伊丽莎白女王还得自个儿掏腰包替她出这些钱。女王给她整整付了二十年的钱,在这期间,她还向整个欧洲兜售英格兰王位,期盼有人发动一场革命,让她能重新回到失去的宝座,或者,让她登上伊丽莎白女王的宝座。”

他看了看玛塔,发现她正面带着微笑。

“它们好些了吗?”

“什么东西好些了吗?”

“那些无聊之刺。”

他笑了起来。

“是的,这整整一分钟里我把它们给忘记了。至少就冲着这一点,玛丽·斯图亚特还算做了一件好事!”

“你对玛丽怎么会这么了解?”

“我毕业那年曾经写过一篇关于她的论文。”

“依我看,你不喜欢她。”

“不喜欢我所了解的她。”

“那么,你没觉得她不幸咯。”

“哦,她是不幸,很不幸。但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她不幸是因为她身为女王,却长着一副农村妇女的模样。你要是嘲弄临街的都铎太太,倒不会惹来什么麻烦,而且还有点意思,可能会影响你打零工的机会,但只会对你自己带来影响。如果你对国家做同样的事情,就会带来灾难性后果。如果你不惜以这个国家上千万人的性命做赌注,去嘲弄一个王室的对手,你将会一败涂地,众叛亲离。”他思忖片刻,继续道,“她如果在女校当老师,肯定会大获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