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石玫瑰乐团

稍晚,阵雨的雨势慢慢减弱。太阳从如铅般的灰云中露出头来,云像最后一幕戏的开场幕布般往两旁分开。蓝天只持续了那最后几小时,之后奥斯陆市就用灰色的冬毯罩住了头脸。雾村路沐浴在阳光下,哈利按了三次门铃。

他听到门铃声在有露台的房屋内叮铃作响。邻居的窗户砰的一声打开。

“特隆德不在家。”一个尖声说。她的脸又换成一层淡淡的棕色,有些偏金色,让哈利想到被尼古丁染色了的皮肤。“可怜的孩子。”她说。

“他在哪里?”哈利问。

她翻个白眼当作回答,拇指一翘指向肩后。

“网球场?”

贝雅特想走,哈利却没动。

“我一直在想我们上次讨论的事,”哈利说,“就是那座天桥。你上次说,大家都很惊讶,因为他是这么安静、懂礼的孩子。”

“说了吗?”

“但这条路上的每个人都知道是他干的?”

“我们都看到他那天早上骑脚踏车出去了。”

“穿着那件红夹克?”

“对。”

“列夫?”

“列夫?”她大笑着摇头,“我才不是说列夫。列夫的确做了不少怪事,但他可没那么坏。”

“那你是说谁?”

“特隆德。我从头到尾都是说特隆德。我也说他回来的时候,满脸发白对吧。特隆德不能看到血。”

风势增强了。西方,如黑色爆米花似的云开始吞食蓝天。强风把红土球场上的水塘吹起涟漪,抹去了特隆德·格瑞特的倒影。他正把球抛起,准备发球。

“嘿。”特隆德说着挥出球拍,球轻轻跳进空中。发球框后方飘起一阵白雾,白雾在球高高弹起时又立刻被吹散,球一去不回,越过网子对面的假想对手。

特隆德面对着站在铁丝网外的哈利和贝雅特。他穿着白色网球衫,白色网球短裤,白袜子和白鞋。

“很完美,对吧。”他微笑。

“就差一点。”哈利说。

特隆德笑得更灿烂了,一手挡住眼睛上方的阳光,看了看天空。“看来要变天了。我能帮什么忙?”

“你可以跟我们去警察总署。”哈利说。

“警察总署?”他诧异地望着他们。应该说,他似乎设法做出诧异的模样,但睁大的双眼有些太过戏剧化,说话声里也多了一丝什么,是他们以前问讯时没听过的。音调太低,语尾有些中断:警察总——署?哈利觉得他的怒气逐渐高涨。

“现在就去。”贝雅特说。

“好吧。”特隆德点头,仿佛想通了什么,然后又笑了。“没问题。”他走向长椅,长椅上一件灰外套下露出两把网球拍。他的鞋在泥板地上发出嚓嚓声。

“他不行了。”贝雅特低声说,“我去铐住他。”

“别……”哈利开口想抓住她的臂膀,但她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时间像一只气囊般扩展、膨胀,困住了哈利,让他动弹不得。透过铁丝网,他看到贝雅特伸手去拿挂在腰间的手铐。他听到特隆德的鞋在泥板地上的声响。小步伐。像航天员。哈利的手不由得移向夹克底下挂肩枪套里的枪。

“特隆德,很抱歉……”贝雅特的话还没说完,特隆德的手已伸向长椅,放在外套下。时间开始呼吸了,在一个动作里缩小又扩张。哈利感觉自己的手就快摸到枪托了,心知在这一秒和取出武器、装子弹、打开保险和瞄准之间,是永恒。在贝雅特举起的手臂下,他瞥见一丝反射的阳光。

“我也是。”特隆德说着把钢铁灰和橄榄绿相间的AG-3举到肩头。她退后一步。

“亲爱的,”特隆德柔声说,“如果想多活几秒,就别动。”

“我们弄错了。”哈利说着从窗前别过头,向那群聚集的警探说,“丝蒂恩·格瑞特并不是被列夫所杀,而是被她的丈夫特隆德·格瑞特杀的。”

总警司和艾弗森的交谈中止了,莫勒在椅子上直起身,哈尔沃森忘了做笔记,韦伯脸上提不起劲的表情消失了。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莫勒:“那个会计?”

哈利朝那些不敢相信的面孔点头。

“不可能。”韦伯说,“我们有7-11的录像带,还有可乐瓶子上的指纹。列夫·格瑞特是凶手,绝对不会错。”

“我们还有自杀遗书上的笔迹。”艾弗森说。

“除非是我弄错,这个劫匪还是洛斯克亲自指认,说是列夫·格瑞特。”总警司也说。

“这个案子看起来简单明了啊。”莫勒说。

“我会解释。”哈利说。

“对,麻烦你解释一下吧。”总警司说。

云层堆积的速度加快,像黑色舰队飘到了阿克尔医院上方。

“哈利,别做蠢事。”特隆德说着用枪口抵住贝雅特前额,“把枪扔掉,我知道你手里有枪。”

“不然你会怎样?”哈利取出了枪。

特隆德低笑了一声:“很简单。不然我就杀了你同事。”

“像你杀掉你妻子那样?”

“那是她应得的。”

“哦?就因为她喜欢列夫,多过喜欢你?”

“因为她是我妻子!”

哈利吸了口气。贝雅特站在特隆德和他之间,但她背对着哈利,他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现在有几条可能的路走。一是告诉特隆德,他这样太愚蠢太草率,并希望他会接受。缺点是,一个随身携带装了子弹的AG-3到网球场的人,早已决定在什么情况下会用到枪。二是照特隆德所说的话去做,把手里的枪放下,等着被干掉。三是对特隆德施压,弄出一件什么事,让他改变计划,不然就是让他暴怒而扣下扳机。选项一完全不必抱希望,选项二的后果糟到不能再糟,选项三呢,嗯,如果爱伦的情况发生在贝雅特身上,哈利知道他日后将再也无法面对自己——如果他还有日后。

“或许她不想再当你妻子了。”哈利说,“是这样吗?”

特隆德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缩紧,目光越过贝雅特肩头看着哈利。哈利本能地开始在心里数……

“她以为她只要离开我就好,”特隆德低声说,“我……给了她一切的是我!”他大笑,“去跟一个从没替任何人做过任何事,以为生命就是一场生日派对,所有礼物都属于他的人在一起。列夫没有偷东西,他只是没弄懂施者和受者这两个词的意思。”特隆德的笑声随风飘远,像字母饼干的碎屑。

“比如施者是丝蒂恩,受者是特隆德。”哈利说。

特隆德用力眨了眨眼。“她还说,她爱他。爱。这字眼就连我们结婚当天她都没用过。那时她只说喜欢。她喜欢我。因为我对她那么好。但她爱的是那个在屋顶上荡着两条腿、等着别人鼓掌的男生。他就只关心这个: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