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马头星云(第2/7页)

“对。”

“你准备跟她共度余生?”

“嗯,我们没计划。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洛斯克朝他忧郁地一笑:“你是说,你没计划吧。但女人会计划,她们向来如此。”

“像你一样?”

洛斯克摇摇头:“我只知道怎么计划银行抢劫。每个男人在虏获芳心一事上都是新手,我们或许认为这是一场征战,像将军那样攻占堡垒,但等我们发现自己被愚弄时,已经太迟了,有些人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孙子?”

哈利点头:“中国将军和战略家,他写了《孙子兵法》。”

“是大家认为他写了《孙子兵法》。我个人认为作者是女人。从表面上看,《孙子兵法》是一本教人在战场上用计谋获胜的书,但其核心却在探讨如何成为冲突中的赢家。或者,说得更清楚些,是教你如何能以最低代价,取得想要的东西。战场上的赢家不见得是胜利者,很多人赢得了王位,却丧失了众多士兵,表面上是击败了敌人,实际上却只能遵循敌人的条件去统治。在权力上,女人不像男人那么虚荣。她们不需要权力被人看见,只想通过权力取得想要的东西。安全感、食物、快乐、复仇、和平。她们是理性的追求权力的计划者,不会只想到一场战争,或是庆祝胜利。因为她们天生具有看出受害者弱点的能力,凭直觉知道应该何时、如何发动攻击,以及何时停止。你学不会这种事,史皮欧尼。”

“你是因为这样才进监狱的吗?”

洛斯克闭上眼,无声地笑了。“我可以轻易告诉你答案,但你不会相信我的话。孙子说战争的第一原则是欺骗。相信我,每个吉卜赛人都说谎。”

“嗯。相信你?像希腊悖论那样?”

“哟,想不到一个警察竟然知道刑法以外的事。如果每个吉卜赛人都说谎,而我是吉卜赛人,那么每个吉卜赛人都说谎就不真。所以真相是,要是我说的是实话,那么每个吉卜赛人就都说谎,所以我也在说谎。这是永远打不破的悖论。我的生活就像这样,而这是唯一的真实。”他轻笑了一声,几乎像是女人的笑声。

“现在你看见我的开局第一步了,该你了。”

洛斯克看着哈利,他点点头。

“我叫洛斯克·巴克斯哈。这是阿尔巴尼亚文,但我爸拒绝接受我们是阿尔巴尼亚人的事实。他说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的屁眼,所以他告诉我和兄弟姊妹们,我们是在罗马尼亚出生、在保加利亚受洗、在匈牙利行割礼的。”

洛斯克说,他们家大概是麦卡利,也就是阿尔巴尼亚最大的吉卜赛人团体。他们从霍查对吉卜赛人的迫害中逃出来,翻山越岭来到黑山,慢慢往东迁移。

“不管到哪里,我们都被人追赶。他们说我们是小偷。我们当然偷东西,但他们甚至懒得找证据。证据就是我们是吉卜赛人。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要辨认吉卜赛人,你必须知道他从出生起,额头上就有个社会底层的标记。欧洲的每个政党都迫害我们,只是法西斯主义者的迫害更有效而已。吉卜赛人不会特别张扬大屠杀,因为这跟我们习以为常的迫害并没有多大差别。你好像不相信?”

哈利耸肩。洛斯克交叉双臂。

“一五八九年,丹麦判吉卜赛首领死刑。”他说,“五十年后,瑞典人认为所有吉卜赛男人都应该被吊死。摩拉维亚人把吉卜赛女人的左耳割掉,波希米亚人割右耳。美因茨的大主教宣示所有吉卜赛人都应该不经定罪直接处死,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合法。一七二五年,普鲁士通过一条法律,所有十八岁以上的吉卜赛人都要不经审判即处死,但后来这条法律被废除了,年龄下限修改成十四岁。我父亲的四个兄弟都在囚禁中死亡,只有一个死于战争。要我继续说吗?”

哈利摇头。

“但就连这种情形都是悖论。”洛斯克说,“让我们遭到迫害和让我们生存下来的原因是一样的。我们不一样,也想要不一样。我们被摒除在外,外地人也进不了我们的群体。吉卜赛人是神秘、有威胁的陌生人,你对他们一无所知,却有各式各样的谣传。世世代代的人都相信,吉卜赛人是食人族。我小时候,在布加勒斯特郊区的巴尔塔尼村时,人家说我们是该隐的后裔,注定要落入永恒的地狱。我们的外地人邻居给我们钱让我们逃走。”洛斯克的目光在无窗的墙上飘移。“我父亲是铁匠,但在罗马尼亚却找不到工作,我们必须搬到郊外的垃圾场,卡尔德拉什吉卜赛人住的地方。我父亲在阿尔巴尼亚曾经是当地的吉卜赛人首领和仲裁人,但在卡尔德拉什吉卜赛人当中,他只是个找不到工作的铁匠。”

洛斯克深深叹了口气。“他牵了一只又小又乖的棕熊回家那天,我永远忘不了他眼里的神情。他用仅剩的钱跟一群驯兽师买的。‘这一只会跳舞。’我父亲当时说。当政的人付钱来看跳舞的熊,这样他们就觉得好过一些。我哥哥斯特凡想喂熊,但熊不肯吃东西,我妈妈问是不是熊生病了。他说他们一路从布加勒斯特徒步回来,只是需要休息。那只熊四天后就死了。”

洛斯克闭上眼,又露出那个忧伤的笑:“那年秋天,斯特凡和我离家出走了。家里少了两张嘴巴要喂。我们往北走。”

“你们当时几岁?”

“我八岁,他十二岁。我们计划先到西德,那时西德接受世界各地的难民,还给他们食物。我想那是他们弥补的方式吧。斯特凡认为我们愈年轻,能进去的机会就愈大。但我们在波兰边界被挡了下来。我们抵达华沙,在华沙东站附近围起来的区域里,在桥下过夜,一人盖一条毯子。我们知道可以找到偷渡蛇头。经过几天的打听,我们找到一个会说吉卜赛语的人,他自称边境导游,答应带我们进入西德。我们没有钱可以给他,但他说可以用其他办法。他知道有些男人对好看的年轻吉卜赛男孩会出高价。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斯特凡显然明白。他把那位导游拉到一旁,两人低声讨论着,导游还一面指着我。斯特凡不断摇头,最后导游摊开两臂,勉强接受。斯特凡叫我在那里等他坐车回来,我照做了。但好几个小时过去,夜晚来临,我躺下、睡着了。睡在桥下的头两个晚上,我都被货车尖锐的刹车声吵醒,但我年轻的耳朵很快就知道不需要对那些声音保持警觉。于是我继续睡,一直到半夜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才醒。是斯特凡。他爬进毯子里,紧贴潮湿的墙,我听到他在哭,但我紧闭着眼,一动不动。不久我又听到火车声。”洛斯克抬起头,“史皮欧尼,你喜欢火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