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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让他请她喝红酒,说声谢谢,然后独自步行回家。

她住在斯特拉尼萨区的一间地下室,隔天他就来按她的门铃。他从未跟她说过他是怎么找到她的住处的,但她的人生眨眼间就从灰色变成了粉红色。她很开心。她很快乐。

报纸发出窸窣声,他又翻过一页。

她早该知道才对。如果不是行李箱里的那把枪,她不会多想。她决定忘了那把枪,忘了一切,只记得最重要的。他们很开心。她爱他。她坐在椅子上,依然穿着围裙。她知道他喜欢她穿围裙。毕竟她知道什么可以撩拨男人,诀窍就在于不要装模作样。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嘴角泛起微笑,她无法停止微笑。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她说。

“什么事?”报纸飘动,宛如风中的船帆。

“你保证你不会生气。”她说,感觉自己微笑的嘴角更上扬了。

“这我不能保证。”他头也不抬地说。

她的微笑僵在脸上:“什么……”

“我猜你要告诉我,你晚上起来去翻我的行李箱。”

她第一次注意到他说话的腔调不太一样,抑扬顿挫不见了。他放下报纸,直视她的双眼。

感谢上帝,这下她不必对他说谎了,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对他说谎。现在她有了证据。她摇了摇头,发现无法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

他扬起双眉。

她吞了口唾沬。

厨房那个大时钟的秒针无声地走着,大时钟是她用他的钱去宜家买回来的。

他微微一笑。“你发现了我的情人寄来的一大堆情书,对不对?”

她眨了眨眼,茫然不解。

他倾身向前。“我是开玩笑的,伊娃,怎么了?”

她点了点头。“我怀孕了。”她低声说,说得很快,仿佛突然要赶时间似的。“我……我们……要有个宝宝了。”

他坐在那里,大为吃惊,瞪着前方,倾听她述说她是怎么起了疑心,怎么去看医生,最后才确定是怀孕了。她说完,他站起身来,离开厨房,回来时拿了一个黑色小盒子给她。“我是去看我母亲。”他说。

“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去奥斯陆干吗吗?我去看我母亲。”

“你有母亲……”这是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他真的有母亲吗?她又补上一句:“在奥斯陆?”

他微微一笑,朝小盒子点了点头。“你不打开它吗,Liebling?是送你的,送给孩子。”

她眼睛眨了两下,才镇静下来,打开小盒子。“好漂亮。”她说,感觉泪水湿了眼眶。

“我爱你,伊娃·玛伐诺娃。”抑扬顿挫又回到了他的声调中。

她眼角含泪,嘴角含笑,让他把她抱在怀里。“原谅我,”她轻声说,“原谅我。我只知道你爱我,其他的都不重要。你不必告诉我你母亲的事,也不必告诉我那把枪……”

她感觉他的身体在她怀中突然变得僵硬。她把嘴巴凑到他的耳边。“我看见了那把枪,”她低声说,“可是我什么都不用知道,什么都不用,你听见了吗?”

他离开她紧扣的双臂。“呃,”他说,“抱歉,伊娃,可是没有其他办法了,现在没有了。”

“什么意思?”

“你得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亲爱的。”

“你不知道我做什么工作。”

“我不确定我想知道。”

“你一定要知道。”他从她手中拿过小盒子,取出里头的项链,放在手上。“这就是我的工作。”

厨房窗户反射晨光,把那颗星形钻石照得熠熠生辉,犹如情人的眼眸。“还有这个。”他把手从夹克口袋里抽出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枪,跟她在行李箱里看见的那把一样,只不过这把枪比较长,枪管末端套有一大段黑色金属。伊娃不懂枪支,但她知道那一大段黑色金属是什么。它的正式名称叫消音器。

哈利被电话铃声吵醒,只觉得嘴里像是被人塞了一条毛巾。他想用舌头让嘴巴变得湿润,但味蕾接触到口腔就好像摩擦到了腐坏的面包,感觉十分粗糙。床头柜子的时钟显示十点十七分。一半的记忆和一半的影像进入他的大脑。他走进客厅。电话铃声响到第六声。

他拿起话筒:“我是哈利。”

“我只是想跟你道歉。”

是他朝思暮想的声音。

“蕾切尔?”

“那是你的工作,”她说,“我没有权利生气,抱歉。”

哈利在椅子里坐下。某样东西想从他已忘记大半的梦境底层挣扎而出。“你当然有权生气。”他说。

“你是警察,是保护我们的人。”

“我不想谈工作的事。”哈利说。

她没有回答。他在电话上等待。

“我想要你。”她呜咽着。

“你想要的是你希望我变成的那个样子,”他说,“而我想要……”

“再见。”她说,像是一首歌前奏播到一半就被切断。

哈利坐着凝视电话,既得意又气馁。昨夜梦境的一块碎片最后一次尝试浮出水面,冲撞表面冰层的底部。温度不断降低,冰层每过一秒就增厚一些。哈利翻遍咖啡桌找寻香烟,只在烟灰缸里找到一截烟蒂。他的舌头仍处于半麻痹状态。蕾切尔听他讲话含糊不清,可能会认为他又喝酒了,虽然这其实离事实不算太远,只不过他没心情去吃更多同样的药。他走进卧室,看了一眼床头的时钟。该去上班了。某样东西……

他闭上眼睛。

艾灵顿公爵的一段音乐仍萦绕在耳中。不在那里,他得听得更深入一点。他继续侧耳聆听,听见街道电车发出的痛苦尖叫、一只猫走在屋顶上的脚步声,以及院子里郁郁葱葱的白桦树丛发出不祥的窸窣声。再听得更深入一点。他听见院子的呻吟声、窗框油灰的龟裂声、空地下室发出有如无底深渊的隆隆声。他听见床单摩擦肌肤发出的刺耳声响,以及他的鞋子在门口发出不耐烦的啪哒声。他听见母亲像以前那样在他睡前轻声念叨:“在衣橱后面的衣橱后面的衣橱后面……”接着,他又回到梦中。

梦中是夜晚。他瞎了,他一定是瞎了,因为他只能听。他听见低低的咏唱,背景像是祈祷者的喃喃祷语。从音响效果听起来,他身处一个宛如教堂的偌大空间里,可是他又听见持续的滴水声。高耸的圆顶——如果真有圆顶的话——传来狂乱的翅膀拍打声。是不是鸽子?神父或牧师正在主持一场聚会,但布道用的言语十分奇特,带有异国情调,很像俄语,或者灵言。众人齐声念起赞美诗,语句简短,参差不齐,带有一种奇特的和谐。诗文中没有熟悉的人名如耶稣或玛丽亚。突然之间,众人齐声歌唱,管弦乐队开始演奏。他认得那个旋律。他在电视上听过。等一等。他听见某样东西滚动。是一颗球。球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