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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什么好?不好!一点也不好!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我根本不想到这儿来,不想体会那种感受。我是被迫这么做的。

树理早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了,所以才写了信。原以为这么一来,就能将愤怒全都密封到信封里。可为什么信封已经落到邮筒底部了,愤怒却仍然留在自己的心里呢?

树理开了口,用一种干涩而疲惫至极的声音说:“嗯,我们回去吧。”

“参考书找到了吗?”母亲问道。

树理一下子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她从晚餐的盘子上抬起头,看着餐桌对面的母亲。一口饭刚刚送进嘴里,母亲只好咬着筷子呆呆地回望树理。

“去过了吧?图书中心。”

对了,白天出门时,妈妈问我去哪儿,我撒了个谎,说是跟松子一起去八重洲图书中心买参考书,因为附近的书店里没有想要的书。

“嗯,去过了,不过没有买。”

“没有要买的书吗?”

“太多了,挑花眼了。”

母亲嚼着嘴里的食物,会意地笑了笑:“你看看。”

“钱要还给妈妈吗?”

“不用了。反正你又会想要的,对吧?”

树理没有一点食欲。

只有母女两人的餐桌很安静。一盏吊灯垂在桌子上方,黄色灯光的照射下,油腻的菜肴闪闪发光。树理曾央求母亲不要做油炸和煎炒的菜肴,容易引发粉刺。可无论她怎么劝说,妈妈都不想改变菜单。她给出的理由是,动物性脂肪对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而言是必需的。树理想吃蔬菜色拉,母亲也会断然拒绝,说煮熟的蔬菜比起生冷的色拉,能让人更有效地摄取纤维、吸收营养。所以端上餐桌的永远都是油炒和煎炸的食物。要把菜做熟,蒸和煮也是不错的手法,可母亲嫌麻烦,不肯做。说到底,她只会做她自己想吃又不费手脚的菜色。

美容书上都写着,要想改变肌肤状态,最好首先改变饮食习惯。“这是医生写的正规的美容书。”树理想以此来说服母亲,可母亲立马驳回,说到改变饮食习惯,不如先把零食戒了。简直是偷换概念。

树理提出要去看皮肤科的专家医生,母亲又会说,青春期的粉刺不是病,只要保持脸部清洁,不化妆,让皮肤直接暴露在空气中,自然会好。青春痘嘛,谁没长过一两颗呢?

“也有人一颗都不长的。严重成这样的,全年级只有我一个。”

“那是因为你自己去买那些不明不白的药往脸上乱抹。只要不乱涂药弄巧成拙,自然会好的。”

讨论的结果总是这样的:爸爸妈妈和他们的兄弟姐妹没一个长过这么严重的粉刺,说明这并非家中遗传的体质造成的。只要树理不大惊小怪,很快就会好的,神经过敏反而会影响皮肤。

说到最后,母亲都会做出这样的单方面判决。

“总之这都是焦虑造成的,不是吗?只要放轻松一点,一切都会好转的。”

树理也想放轻松一点。但是,心情要轻松,首先得皮肤光洁,让自己充满自信才是。自己也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面对周围的人。母亲的话完全是本末倒置。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树理慢吞吞地拨动筷子,从炒菜中剔除五花肉,同时问道:“爸爸今天去哪儿了?”

“横滨。说他的新作马上就要完成了。”

“会晚回来吗?”

“估计会吧。”母亲一边吃东西一边瞄了眼时钟,“叫我们不要替他留晚饭。要跟大伙一起到常去的酒吧坐坐。”

树理的父亲是个所谓的“星期天画家”,因为他是个上班族,画画并非他的本业。他本人倒一直以“画家”自居,虽不以此为生,却自认其创作态度与专业艺术家并无二致,绝非那些凭兴趣画几笔的星期天画家可比。

有一次,树理被父亲自以为是的艺术论激怒了,便予以反驳:“可爸爸加入的那个‘二光会’,不就是一群凭兴趣画两笔的人吗?来我们家玩的那些人,谁都不认为自己是专业画家。不管你的创作态度如何,只要没人肯掏钱买你的画,用你的画装点客厅,就不能自称专业画家。不是吗?”

谁知父亲勃然大怒,连脸色都变了:“你一个小孩子,胡说些什么?那些名画家,不都是在世时自己的画卖不出去,过着贫苦的生活吗?你知道梵高吧?他生前就没人肯买他的画,可你能说梵高不是艺术家吗?”

真是歪理十八条,树理心中暗忖。跟妈妈一样,就知道偷换概念。我说的是爸爸你呀,为什么要拉梵高来撑腰呢?

对于树理喜欢的现代艺术,父亲也一直看不顺眼,说如今的美术界让那些连素描都不会画的家伙跑去墙上涂鸦,乱画一通就能赚大钱,完全是穷途末路了。这会让真正的艺术家窒息而死的。

现代艺术确实有这样的一面。即使在评价很高的作品里,也会有连树理这样的初中生都看得出是在糊弄人的作品。但树理很清楚,就算真有因此窒息而死的真正的艺术家,自己的父亲也绝对不在这个行列里。

父亲从青年时代就开始画画了。他曾考过一次东京艺术大学,不过并未考上,而是进入一所普通大学的经济系,毕业后就职于大型家电企业,工作至今。

由于年收入算得上丰厚,父亲每年都要带家人出国旅行一次。这对母亲和树理仅仅是观光游览,可对父亲而言,就是为了绘画,为了创作的旅行。无论去哪里,他都会随身携带画具。在机场的柜台处寄存行李时,他都会露出装模作样的笑容,主动说明行李箱里存放着贵重的画具。如果柜台前的服务人员听后说出“您是一位画家呀”之类的话,他便会挺直腰板滔滔不绝,说自己的作品入选过某某画展,这次旅行准备描绘哪里的景色等等,好像并不知道对方只是出于工作需要随便附和他罢了。

不光是外出旅行,就连在外用餐或购物时,父亲也会逮住机会向人炫耀。每到这时,树理都会羞恼不已,尽可能和父亲保持距离。不仅是现在,早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了。即使是孩子,到了这个年龄,也完全能分清对方的笑容是隐藏了困惑和厌恶的假笑,还是出于好意和尊敬的真笑。

最令她无法容忍的是,父亲会无视女儿的心思,把树理拖入他的自我宣传中。

“这是我的女儿,名叫Juri(注:Juri是“树理”的罗马字拼写。而在日本的漫画、影视作品中,常有名为Juri的美少女出现。),是我给她取的。这样的名字,无论哪个国家的人听来,都会感到亲切。”

这时候的树理,真想当场死掉。

小时候倒还好,毕竟那种羞耻感仅限于“五官平平的日本女孩偏偏起了个洋名字”的落差。可是,小学六年级第二学期开始,树理的脸上就开始一颗颗地冒出粉刺,升上初中后,整张脸更是变得一片狼藉。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无法忍耐“Juri”这个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