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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美子想:外出的孩子打电话回家,没什么奇怪的。她还问卓也:“卓也还有一个哥哥啊。比你大几岁?”

“大几岁呢?忘了。”卓也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因为一直不住在一起。”

按常理推测,应该是寄宿在外面了吧。

“这么说,哥哥是大学生?”

“不是的。是高中生。”卓也答道,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惠子,似乎挺来劲,“他跟家里人合不来,离家出走了。我们家就是这样的。”

他在等待老师的反应,像是在说:喏,瞧你的了。这分明是一种挑衅。对这样的家庭你怎么看?我可是问题家庭的孩子。

惠美子笑着回答:“我也有过这样的朋友,上高中时跟父亲大吵了一架,闹了脾气就出走了,在我家住了半年,还跟我睡在一个房间里。现在想想还挺有意思的。你哥哥也住到朋友家去了吗?”

卓也的目光从惠美子脸上移开,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他住在爷爷奶奶家。”

这时,那边的电话打完了。功子说了声“对不起”,匆匆回到座位上。惠美子则笑脸盈盈地继续她的家访。

朋友离家出走的故事是她编的。高中时代,确实有位好朋友为了“晚上最晚几点回家”之类的小事跟父亲吵架,跑到她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父亲上门来接,她就回去了,没在美惠子家住半年。这也不是无中生有,顶多算小题大做。

惠美子还为自己的临机应变自鸣得意了一番。可后来,她想起柏木卓也当时的目光和笑容,就感到脊背发凉。那孩子听得出那个故事是临时编造的吧?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惠美子自此对卓也有了这样的印象。柏木宏之长得和弟弟一点也不像。葬礼上,第一次看到他的学生们却说:“虽然不知道卓也有个哥哥,可两个人还真像啊。”这是他们想当然了吧。在惠美子眼里,兄弟俩根本是两种类型的人。体格不同,五官也长得不一样。

用鱼类来打比方,就像是同一种鱼栖息在不同水域的结果。

惠美子上大学时参加过竞技钓鱼社团。尽管钓鱼技术不见长进,专用术语倒学了不少。听到淑女嘴里蹦出一堆钓鱼术语,人们都会赞叹不已。这就叫个性。

“您是森内老师吧?”

听宏之这么一问,惠美子不由地眨了眨眼睛。

“是卓也一年级时的班主任老师吗?”

“不,我是二年级开始当他的班主任的。城东三中每年都要重新编班,班主任也会更换。常有人批评这个制度,说尽是在瞎忙乎。”

“我弟弟是个什么样的学生?”这问题尽管十分突兀,却传达出他内心的憋闷。他眼眶红红的,才刚哭过吧?这孩子肯定为了弟弟的事,跟母亲吵过一架。

惠美子能够想象到的各种场景,在她脑海里此起彼伏地闪现。柏木家本就是个问题家庭。仅就兄弟二人天各一方的状态而言,已经很不正常了。

“他是个老实的孩子。”

宏之似乎对惠美子的答案非常失望。他不想听这种场面话,我很明白。但就我所处的位置,也只能说这些。难道你不该更了解他吗?在心底吐露真意后,惠美子变得更有耐心了。

“为了弟弟的事,你一定很难过吧?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我知道你们两个并没有住在一起。”

宏之的双肩垂了下来,这一反应比起失望,更像是疲惫造成的。“你一定很难过吧”也是句场面话,对宏之而言却是弥足珍贵的。

因为森内确实很同情他。

“我想,现在还是不去打扰你母亲为好。”

宏之又像受到阳光刺激似的眯缝起了眼睛。这孩子大概是从很暗的地方跑出来的,外面的事物对他来说都有点晃眼。

“不太清楚。或许是这样。您特意来跑一趟,可妈妈现在……”

“是吗?那我就不打扰了。过会儿我打电话给她吧。”

我来过了,在您家门口遇到卓也的哥哥。他说您很累,我就没进屋去打扰您。只要事后这样解释,就可以交差了。反正该做的已经做到位,也不必和柏木功子一起度过尴尬难熬的时间,可谓一举两得。

“森内老师……”惠美子心里转什么念头,宏之自然不会知道。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心事。“您能告诉我一点弟弟的事吗?”

“告诉你什么呢?”

“他在学校的情况啊。他从十一月开始就不去上学,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爸妈从没和我提过具体的情况,估计连他们都不了解。”

他用上了不太正式的称呼,却将话题引向深入。这孩子为了解心中的疑惑,正在拼命寻找谈话的对象。

对于这样的孩子,怎么忍心冷冰冰地拒绝呢。身为教育工作者,和他交换一下见解也是应该的。再说,自己也被勾起了几分兴趣。

“嗯,好。”惠美子爽快地答道,“老实说,我也想听你谈谈卓也……虽然这么说早就无济于事了。如果能够多了解他一点,或许就能防患于未然。”

惠美子提出去某个地方坐下慢慢谈,宏之立刻点了点头。这模样,比他的弟弟更像个孩子。可正因为这份不成熟,才讨人喜欢。

他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宏之沉默了一路,和之前判若两人。当惠美子帮忙点完单后,他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自小与弟弟的关系;自己离开父母,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原委;接到卓也死讯时的震惊;去年暑假最后一次与弟弟见面时的交流等等。宏之说个没玩,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在此之前,也从未有任何人愿意听他诉说。

惠美子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便更觉得宏之既可怜又可爱了。

我是一名教师,是教育工作者。这样的孩子,不正需要我的教育和呵护吗?

柏木宏之和他的弟弟不是同类人,倒是可以跟惠美子归于一类。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极其普通。具有普通的感情,能以普通的方式生活下去的人。

而这才是正常的。

在听宏之叙述的过程中,惠美子心中有一幅柏木卓也的画像在逐渐成形——说“确信”或许更合适。因为这幅画像早已成形,只是她一直小心躲避,不去正视罢了。她无法直面自己对卓也的感情和看法。为什么?因为我是老师,是那孩子的班主任。

现在终于可以面对了。可以用一颗自然的心直面柏木卓也了。在拒绝上学之前,柏木卓也本就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学生,本分又老实,刚才宏之的描述并无虚言。

但不知为何,他也是个令美惠子头痛不已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