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主 三
丁零——
他似乎听到了铃声。稍稍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白,视野一片模糊。没有梁柱,没有天花板,只看到一片天空。天空?
怎么回事?只觉得地上湿湿软软的。他转头望望。那老人呢?那年轻人呢?他闻到潮湿的泥土有点潮湿的臭味。
绿色。白色。阳光。蕨叶丛与水滴。
“弥作。弥作……”
有人在喊弥作的名字。啊,是法师。蕨叶丛后方似乎有一位和尚。这和尚是狐狸变的吗?
(可是,我已经把这和尚杀掉了呀。把他用铁锤捶死了,像捶死一只狐狸。)
“弥作。弥作……”
(不,不对。)
弥作醒了过来。喔,这里是土冢,是狐森的土冢。那和尚并不是普贤和尚。
“老大……”
弥作一下子跳了起来。蕨叶丛对面的草丛阴影里,站着一个身缠法衣、手持锡杖的大块头老人。他就是荼枳尼伊藏。
“我还以为你已经逃走了呢。”
“老大,老大,你……”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登和呢?你把她给杀了吗?”
(登和。我把登和给……)
“杀……杀了。”
“真的吗?”只听到一个低沉粗哑的声音在森林中回响着。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是真的。我……”
“我是不是瞎了眼睛看错人了?喂,弥作,号称杀人不眨眼的弥作,不过是杀个女人,竟然得花上三个月?”
伊藏挥舞着丁零作响的锡杖走向弥作。从树梢泄下的阳光形成点点亮斑,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模糊。不过,来者应该就是伊藏,一定错不了。
“因为我不知道她住哪里。”
“我没告诉过你吗?你打算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吗?”
“胡说八道。我已经……”
“我说得没错吧,登和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你怎么可能杀她?”
(“大爷真的……真的要杀我吗?我没有跟任何人泄露消息,都没有讲啊。至少饶了这条性命。孩子他……孩子他……”)
血花四溅。
“我把她杀了。”
(我,我就是用这双手,杀了登和。)
“杀她,就像杀狐狸那样吗?”
“是的,像杀狐狸那样。”
“为什么?”
“就是照你的吩咐啊。”
伊藏大笑起来。那是从丹田发出的轻蔑的笑声,坐在地上的弥作手里抓着泥土,愣愣地看着伊藏大笑。
“嗯。刚刚飞毛腿政吉已经传来消息说,品川的旅馆里发现有人殉情自杀。女的,确实是登和。”
“你果然在监视我。”
“我能相信你吗?”
伊藏大吼一声,抡起锡杖,使劲朝弥作打下去。
弥作从土冢上滚落下来。
“我完全按照老大的吩咐……”
“废话少说!”
伊藏开始踢弥作。
“我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给杀了,就用这双手……”
弥作看着自己肮脏的双手,上面沾满了泥土、枯草,还有——血。
(这些血,是我亲生骨肉的血。)
“哈哈哈,所以,我才要问你为什么要杀害他们?”
“那不是老大您吩咐的吗?”
“是你自己搞错啦!”
弥作腹部被踢,整个人蜷作一团。
“即使没有我吩咐,你也应该把登和处理掉。喂,弥作,你这家伙真大胆,竟敢搞上老大的女人,是不是不要命了?我本来打算取你性命的。你不只搞了我的女人,还把我关的女人放走,交代你的事也做得一塌糊涂。你居然还敢跑来找我,骗我说要改邪归正,却搞出了一个孩子,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弥作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来:
“这……老……老大……”
“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我问你,登和原本不就是你的女人吗?当时你还没来道上混。你忘了自己五年前在这里做的决定吗?你早就把灵魂卖给我了。”
伊藏再度挥起了锡杖。
“我、我可不记得曾把女人卖给你啊。”
混账!锡杖又朝弥作背部打了下来。
呃!弥作发出痛苦的呻吟,口中含满血水。
“干杀人放火这一行的强盗,怎么可能和良家妇女成家?我曾警告过你,干我们这行绝不能为感情所累,所以,千万别沾染上女人。我说过吧?我警告过你吧?”
伊藏不断用锡杖捶打着弥作。
“所、所以,我才和登和分手。后来,老大你就将登和据为己有。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
“难道我所有的事情都得一一向你报告?你以为你是谁啊?是她自己跑来找我,主动献身的,还说要她做任何事都可以,所以我才把她留下。可是看看你们是什么德行,未免也太可笑了吧,竟然旧情重燃,还敢说自己想金盆洗手?你这个窝囊废!”
弥作下巴挨了一记上踢,他整个人仰天翻了过来。
蕨叶丛上的露水闪闪发亮。
他感到呼吸困难。
难道这……真的不是梦?为什么觉得四周都在摇晃?是不是由于树叶缝隙间泄下来的阳光?他觉得所有的树木都在摇晃,夕阳也在摇晃。
不,百介不是曾说过,宝塔寺的住持在六天前死了。不。那是一场梦。可是,阿银也说了。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
那也是一场梦吗?不。难道,就连五年前的那件事也是一场梦?根本就没有普贤和尚这个人?难道当时那是狐狸化身?若真是如此,一切都是梦,都是梦。全都是狐狸搞出来的幻觉。
弥作把手伸进怀里。
这不是很奇怪吗?伊藏为什么会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伊藏如此谨慎多疑,怎么可能没带半个手下护卫,就独自跑进狐森来?
弥作把脸转过去。
伊藏背对天空,在阴影中的五官完全看不清楚。唉,这光景。
这光景,不就和五年前完全一样吗?当时弥作就是在这里,像这样。不,这不就和……
(伊藏已经死了。现在对我又是骂又是踢的,一定是只狐狸。一切都是骗人的,是狐狸幻化来作弄我的。)
弥作在怀里摸到自己的武器。这是他非常熟悉的武器。
弥作抓到的狐狸之所以能高价卖出,理由是:狐狸皮上没半点伤。
皮上既没有枪伤,也没有刀伤。因为他以熊脂烹煮的老鼠做诱饵,活捉到的狐狸,全都被这把铁锤……
弥作弓着身子一跃而起,将对方扑倒在地,趁其惊恐不已时,朝对方眉间施以一击。
(啊。和那天完全一样。)
血。
只见作僧侣打扮的男子身子往后一仰,缓缓倒下去。法衣在风吹动下膨胀起来,锡杖咔嚓一声被抛了出去。接着传来一阵沙沙声,如同墨染的布摊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