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八

这光景,看得百介哑口无言。有谁能想象到,又市竟然会被人五花大绑?

又市是个浪迹诸藩、布出许多巧局的高超妙手。不分富商巨贾抑或恶棍魔头,不分流氓无赖抑或抢匪盗贼,即便连高高在上的大名,只要遇上这滑头的不法之徒,都只有任他舌灿莲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份。一路走来,百介已多次见识其手法是如何高超玄妙。

虽也曾多次被逼入险境,但就百介所知,又市至今还未曾让自己被逼入绝境。无论情势如何凶险,一切均不出这老谋深算的诈术师的掌握之中。不仅又市自己绝不出面,还不忘在遭逢危机前,为自己打点好巧妙的安身之处。时至今日,还未曾见过又市遭逢难以掌控的情势。至少百介从没见过。因这诈术师的布局是那么巧妙,从未显露一丝破绽。如今却——

是算计出了什么差错吗?不对,他并未将此视为一桩差事。这回又市并非来设局的。他那满足的神情,理应不是在做戏。若是如此——

一阵骚乱中,百介一路步履蹒跚,闪躲往来奔走的村众,直到背部碰上一株柿子树,才有气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五花大绑的又市,以严峻的眼神直瞪着阵屋代官鸿巢玄马。

百介不由纳闷,又市是否早就识破玄马之妻雪乃的病是装出来的?只是碍于村落所处的复杂情势,才没将真相说出来?他识破了夫人不过是在装病,也识破夫人患的根本不是热病,因此才向村民保证必能将夫人的病医好。又市前往阵屋之前,早已知悉一切。这并非设局。当然,也不是一桩差事。到头来竟——

给我押走!玄马喊道。

事到如今,已无村民胆敢抵抗。毕竟任何抵抗均注定是徒劳。对百姓而言,反抗武士形同舍命求死。不管是村落的恩人还是自己的恩人,眼见事态如此,任谁都不敢出手相救。不论是茂助、村长父亲权兵卫还是百介,都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六部被代官一行人押走。

当夜,村落毫不平静。这问题并不仅只攸关此一处村落。既然代表土井藩领十五村落前去阵屋交涉的村长权左卫门和六部均遭逮捕,事态已发展成攸关整个摄津土井领的问题了。

村长父亲权兵卫立刻遣使其他村落,召开紧急集会共同商议。庭院内焚起了篝火,村民们悉数忙成了一团。

而百介,只能枯坐一旁。毕竟他什么忙也帮不了。倘若能设个什么局,那么只要有办法潜入阵屋,或许还有法子挽救,但眼看如今这状况,根本是什么力也使不上。百介根本想不出任何既能救出又市,又能挽救村民的计策。只能静观其变。只能静待又市凭一己之力自行脱困。

在空无一人的村长小屋内,百介就这样在屋外村众的阵阵喧嚣中躺平身子,静候翌朝来临。只觉今夜漫长得让人难耐,但百介依然梦想着又市如朝阳般神采奕奕地平安归来。

翌日清晨。只见天色宛如尚未睡醒般一片灰蒙蒙的。篝火依然在庭院一隅燃烧着,在阳光照耀下,微弱的篝火朝天际吐着一缕龌龊黑烟。

百介步出庭院。只觉一阵冰冷。多云的天际呈琉璃色,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晨间应有的清爽。百介望向洗水钵旁被践踏成一团凌乱的泥地,看见茂助推开后院木门,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一看见百介,茂助也没打声招呼,便告知百介大伙儿已决议提出国诉。

“向奉行所吗?”

“没错。如今,邻村的村长正在为大家撰写诉状。”

“敢问,可是为年贡之事提诉?”

“这事只能先搁着了。”茂助说道,“年贡之事的确让我们为难,但目前仅打算为遭到逮捕的两人提诉。”

“可是打算恳求上头放人?”

“没错。此事未免也太不讲法理了。原本大伙儿都认为鸿巢大人是个好代官,但这回可就不同了。天行坊大人根本是清清白白,村长亦是无罪。如今鸿巢大人没开庭审议,便欲将两人处以死罪,这难道不过分吗?”

“不过——”

“甭再说了,”茂助摇头说道,“咱们虽是百姓,也不能见死不救吧?十五个村子一同提出诉状,奉行所也不可能拒绝审议。这件事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毫无法理。奉行所若是听说了,也不可能允许这种荒唐行径。婉拒一个好男色成痴的淫妇色诱,竟然要被判死罪,这道理哪说得通?”

这说法的确有理。但事情真能这么顺利?即便真能顺利达到目的,但若是在奉行所还没来得及着手审议之前,又市便被人——

百介仰首望天。只见天际笼罩着一层乌云,看来活像蘸湿了的丝绵。远方传来一阵喧嚣时,一滴水珠滴在了百介的额头。

“发生什么事了?”茂助说道,自后院木门飞奔而出。

出于一股不祥的预感,百介打消了跟上去的念头。不,此时的念头已不再是预感,而是化成了由不得质疑的确信。

为时已晚了吧。

百介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能有什么好消息。从又市被捕时就认为大势已去。

不知又市究竟如何了?

不好了!不好了!突然听见有人高喊,村长回来了!

回来了?权左卫门回来了?百介连忙奔向屋外。

只见正门前已是一片骚然。村长跌坐在地上,被为数众多的村民们重重包围着。挤进去一瞧,只见村长父亲正不住摇着一脸憔悴的权左卫门的肩头。

“村、村长。”

“权左卫门,你怎么了?为何能回来了?天行坊大人如何了?快醒醒。”

不管父亲如何呼唤,村长一张嘴只是不断颤抖,抖得连牙也合不拢。

水珠从一滴增加为无数。淋了好几滴雨后,权左卫门终于开始恢复了神智。

“他、他们,把我放了。”村长开口说道。接着,权左卫门说出了众人想象中最严重的噩耗。“天行坊大人他今早被他们斩首了。”

“斩、斩首?”

“就、就在天明前——”

“岂有可能?哪可能这么快?”茂助怒喊道。

不可能吧?怎么有这种事?村民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绝非胡言!”村长的一句话让村名门全安静了下来。

“绝对是千真万确!”权左卫门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巴,“我们俩先是被关进了阵屋内的牢里。但没等天明,天行坊大人就被他们带走了。接下来、接下来,大人的脑袋就被他们……”

“被他们斩了?”

“没错,被他们斩了。”权左卫门说道,一把将手中的泥巴抛撒而出,“斩首的同时,传出一声惊人巨响,整座阵屋仿佛都随之震动……”

“是什么样的巨响?”

“还、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天行坊大人的怒吼声?天行坊大人的脑袋被斩、斩下来后,突然张嘴诅咒道,若不立刻将我放了,便将焚毁阵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