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防大蟆(第2/15页)

原来如此。此言的确有理。

损料屋没有敌人,仅有客人。损料屋做的是租赁生意。

既然是租赁而非贩卖,东西用完当然要请客人返还。返还时,器物可能会有些许损耗或脏污。即使看起来完好,多少还是会带点损伤。造成损伤的客人,便得支付相应的费用。损料屋干的,就是这样的生意。收取的并非租金,而是损料。

损料屋通常从事的主要是租赁被褥的生意。但阎魔屋不仅租赁被褥,日常杂货、汤碗、餐盘、木工工具乃至婴孩的襁褓,都可在这里借到。不,出租的不仅是器物,阎魔屋就连人、主意、帮手都能租借。而且,就连不便张扬的东西也能租赁。

损失大小有别,或可定悲欢,或可判生死。凡是存在于世间之各种损失,均能以相应的费用代为承担——这是阎魔屋不为人知的一面。伤害愈多,损失便愈大,此乃世间铁则。收取与伤害相应的费用,代客人弥补损失,便是阎魔屋暗地里从事的交易。

客人支付与自己损失相应的费用,阎魔屋再依收受金额代为扛下损失,即为此类交易之铁则。实际执行这些差事的,便是又市一行人。

又市是一个离乡背井、曾横行京都一带从事不法勾当的小股潜,是用接近诈术的舌灿莲花之技惑人的不法之徒。因同伙出了纰漏而被迫远离关西,最终于去年落脚江户。

初秋一场骚动,成为又市受雇于阎魔屋的契机,至今已约三月。

其间,又市办了四桩差事。他整垮了一家贪得无厌的当铺;自一名以诈赌大发横财的武士奴仆手中赚回了五十两;以美人计将一色欲熏心的花和尚送进了大牢,顺道自其庙中取出主佛,融成生铁变卖;最后,还助遭骗卖身的娼妓逃离火坑。

每桩差事均是以三寸不烂之舌所行的诈骗勾当,亦均有又市于京都结识、靠贩卖吉祥货维生的林藏相助。桩桩均用上了明显取巧的骗术,扯谎、恐吓乃至诈财,可谓招招派上用场。

不过,又市的原则是绝不触法。虽为完成目的不惜用尽各种手段,但他既不偷取,亦不害命,甚至未曾动过粗。

那当铺的店东与诈赌奴仆,均是令人忍不住要痛揍五六拳——不,就连这也无法泄愤——的可憎恶棍,又市却没伤他们一根汗毛。

若是出了手,设的局便形同失败。由此看来,又市似是认为,唯有耐着性子巧妙布局,以让这些恶棍尝到较殴打沉重数倍乃至数十倍的打击,方为上策。

事实上,或许山崎所言不假,这不过是因又市手无缚鸡之力,而不得不如此行事。

话毕,山崎以一对碌碌转的眼睛望向又市,接着说:“说你正直,正是为此。”

“抱歉,小的依然无法理解大爷口中的正直是什么意思。毕竟小的有生以来,从未干过任何值得夸奖的事。”

不不,山崎摇着手说道:“骨子里,你其实满心怒气。对受害者甚是同情,视加害者为十恶不赦,并为此愤恨难平。我说的对不对?”

“的确如此。”

“你瞧。你对自己的行为分明有充分理解,却仍试着以善恶论断一切。虽然违背社稷人伦,却仍试图循正道度日。这若不是正直,又是什么?”

“以善恶论断一切?”

“没错。”

“小的可没这么正经。”

“不不,人无论如何都需要大义名分。世间可憎的混账的确多不胜数,但既不能据此斥其为恶,亦不该因人受难遇害而视其为善。是善是恶,常随立场而易。因此于法不可以善恶定罪,反正为人定罪的终究是官府。有些义理须扭曲法理方能成立,亦有些不法乃出于世故人情。即便是义贼,也耍不了什么威风,毕竟终究是罪人。正义这东西,不过是须为一己立场辩护时所使用的一时权宜。”

“哦?”

你还真是个善人哪,山崎说道。

“小的是个善人?”

“可不是?人果真是不可貌相,瞧你这人把情义看重得像什么似的。不过你们那女店东,噢不,大总管常感叹需要一个像你这么有手腕的,想必自有她的理由吧。切记,别太为委托人着想。”山崎说道。

“这是为何?”

“损料屋可不是助人报仇的打手。若是将责任揽过了头,保准造成亏损。承接的只是差事,若是连怨恨还有不甘愿之类都给揽下,不就等同于引火上身?”

“真是如此?”

“当然如此。总之,上你们那儿求助的,多半是走投无路的家伙,听了这些客官的遭遇,难免会同情。不过,别忘了同情不过是个我尊彼卑的情感。”

“唉,或许真是如此。”

说不定真如山崎所言。或许又市不过是借由同情委托人、憎恨加害人,好让自己干的不法勾当显得正当些。虽未犯法,不,或许除未犯法之外,其他均算得上罪大恶极。又市所做的事情,没有一桩是值得褒奖的。

想来,这态度还真是自以为是。自己不过是个不法之徒,哪来的资格界定孰善孰恶、孰可怜孰可憎?

况且,或许正如山崎所言,正因认定己善彼恶,自己才用得出敌这个字眼。敌若是恶,那么己便是善了。但自己的行径,岂可能是善?

大爷所言的确有理,又市回答道。

别这么客气,山崎说道:“枉顾人情者非人。然而须了解同情亦是一种判定了我尊彼卑后,方可能产生的人情。”

“大爷言下之意,是要小的将凡事视为事不关己?”

“当然事不关己。因此更应极力避免将之视为一己之事,对委托人产生同情。随委托人又哭又怒,只会令自己失去立场。别忘了这不过是门生意。”山崎比出拨弄金币的手势说道,“这你千万得牢记,又市先生。绝不能将击倒对手视为逞一己之快。该为此快活的是委托人。咱们的差事,不过是收下银两代其承担损失。损料的目的是填补损失的缺口,在咱们承接前,早已有缺口洞开,再由咱们干的活儿将之填平,但不可填过了头,填出一座土馒头。”

如此一来,可就没赚头了,山崎笑道:“万万不可仗着铲凶除恶的心态吃这行饭。损料屋有时的确受处境堪怜者之托,向可憎仇敌报一箭之仇,但这不过是个结果。一如在下方才所言,不论是委托人,抑或是设局对象,均应奉为客官。”

“奉为客官?”

那狠心老头儿、混账郎中、淫荡和尚以及吝啬的青楼老板——的确都是客官。拜这些家伙干了恶毒勾当之赐,损料屋才有差事可干。

两人的对谈就此打住。只听见风筝迎风飘荡的声响。举头望天,却不见半只风筝,只看见一羽飞鹤翱翔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