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书(第4/5页)

敦治本以为事情能到此结束,可还是事与愿违。一周之后,庄平又拿来了一册据称是从一家书店里淘来的《室町夜话》中卷。敦治明知对方在敲竹杠,却毫无办法,又被敲诈了五万日元。看样子,庄平肯定还会把下卷拿来。

这不吉利的预测果然应验。

从那以后,庄平开始源源不断地送来《室町夜话》。他不是三卷一起拿来,而是上中下一卷一卷地强卖给他。读者只要看到其中的任何一卷,敦治的小说内幕就会被立刻穿帮,所以尽管敦治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忍气吞声。

结果,长府敦治每次都要损失个五六万。

事到如今,长府敦治彻底领教了林田庄平的手段。毫无疑问,庄平的家中肯定还有一些他祖父的著作。庄平明白这是个生财之道,把它们全都从老家搬来,然后一本一本地卖给自己。并且,为了弄成像刚从旧书店里收来的模样,庄平还故意把书搞得污损不堪。开始时,敦治并没有觉察,后来仔细查看,发现每一本上都有做过手脚的痕迹。

04

长府敦治不由得憎恶起林田庄平,这种厌恶和恐惧,与《荣华女人图》受到的赞誉成正比。每获得一次热评,他就不得不从林田庄平手里购买一本旧书。这明摆着是敲诈勒索,而且每一次的忍气吞声,都不能保证以后可以平安无事。拿不准哪一天,林田庄平也许会把《荣华女人图》的蓝本张扬出去。他这种人绝对干得出来。

糟糕的是,长府敦治已经失去了将《室町夜话》的事公之于众的机会。他发表在杂志上的随笔只字未提《室町夜话》。在电视访谈节目中,他也不曾对此讲过只言片语。实际上,他是用沉默对“仔细考察过历史事实与地方风情”的说法予以了认可。

所以事到如今,如果蓝本曝光,只会给世人提供笑柄。他的作品完完全全模仿了《室町夜话》,没有丝毫自己的想象,根本谈不上创作。其实,说他是在改写或仿写,显然再合适不过。

另一方面,林田庄平似乎找到了一棵摇钱树。而且他已经掌握了抄近道的要领——从车站走铁路桥到敦治家。

渐渐地,不但在白天,就连晚上,庄平也会酒气熏天地赶来。长府敦治家里目前已经积攒有十一套《室町夜话》,不知道以后庄平还会弄来多少套。每次想到庄平,敦治就觉得自己的脖子仿佛被恶魔死死掐住。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林田庄平这个人,那该多么光明祥和啊!至少自己可以高枕无忧地声名远扬。

不过,危机感除了会让人精神紧张,有时候也可能对工作产生正面影响。长府敦治的情况就属于后者。开始时,他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只是简单地复制蓝本。但后来,他的小说开始渐渐脱离蓝本。写了这么多,也是一种积累,他的想象力自然而然变得丰富。此外,他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室町时代,不再像当初那么不安,一切对他而言渐渐变得得心应手了。

尽管小说的大致情节依然围绕原本,但他自己创作的部分也渐渐增多,还创造安排了好几个原本中没有的人物,并分别赋予了每个人物不同的性格。兴味盎然之时,不知不觉下笔如有神助。读者的期待激励着他、给他勇气,使他能够超水平发挥。

然而,林田庄平的骚扰还是令他无法释怀。尽管小说开始出现他自己创作的部分,但作品的基础仍是建立在庄平祖父的著作之上的,自己也是最近才开始在作品中发挥想象的。

林田庄平仍旧游手好闲,不断前来纠缠。或许祖父遗留下来的书籍已经被他卖完,现在他连书也不拿来,直接上门要钱。他似乎还在乱搞女人。敦治一想自己不但要供他吃,供他喝,还要供他寻花问柳,内心对他的愤恨就与日俱增。

一天傍晚,林田庄平又以他一贯厚颜无耻的态度出现在敦治面前。

“老师,真对不住啊,能再借我五万日元吗?”

你这借,根本不会还吧!敦治强忍着,终于没有这么怒吼出来。这些话没法在玄关与庄平说,因为他担心雇来的那对老夫妇会听见,所以两人总是在房间里交涉此事。这天晚上,敦治最终还是拿出了钱,并稍稍向对方提了点忠告。

庄平微笑着点头,但敦治清楚地知道对方会阳奉阴违。如果不是小说受到如此瞩目,他真想以敲诈罪起诉林田庄平,可如今他拿庄平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令敦治耿耿于怀。

林田庄平拿到了钱,“那么,”说着,他两手按在茶几上站起身,又伸了个懒腰,问道,“老师,我想走近道回去,等会儿铁路桥上没有列车经过吧?”

“现在几点了?”

“我没戴手表。”

林田庄平没戴手表,可能是被他典当了吧?讹诈了这么多钱,一定都拿去养女人了吧?敦治这么一想,就更加怒火中烧。

敦治走出房间来到饭厅,座钟指向八点二十五分。老佣人经过走廊,看见敦治在看时间,便说:“老爷,座钟慢了二十分钟。以前好像就不准,我正想拿去修理。”

怏怏不乐的敦治没有回答,直接返回了房间。

“你现在走的话没问题,我看了座钟,现在是八点二十五分,下一趟货物列车过桥的时间是八点五十五分……”敦治说。

“是吗?那正好,还有三十分钟呢!”林田庄平露出一丝微笑,对敦治说,“老师,今天非常感谢。请注意身体,继续把小说写好。”

他就是这副德性。只要敦治继续写这部小说,他揩多少油都没问题。

敦治屏住呼吸,听着林田庄平远去的脚步声。再过五分钟,庄平就会走上铁路桥吧?这铁路桥有三百米长,十五米高,下面是T川,河底全是乱石,单线铁路两旁的空间十分狭窄,桥上也没有可以避让列车的设施。并且现在已是黑夜。

林田庄平会在五分钟后走上铁路桥,到他下桥需要步行二十分钟,而这段时间里,八点五十五分到来的货物列车将风驰电掣地冲过铁路桥。

敦治对庄平的憎恶由来已久,可是今晚庄平的态度尤其令他难以忍受。对于敦治的建议,他竟然嗤之以鼻。他的手表肯定是拿去换钱找女人了。敦治之所以故意没说饭厅的座钟慢了二十分钟,就是出于对他的无限憎恶。佯装没听见佣人说的话,也是因为他的愤怒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不过佣人一定会以为,敦治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

十分钟过去了。敦治不敢透过窗户看铁路桥。

终于,列车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那之后的三分钟,他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当列车开到铁路桥中间时,传来了三次撕心裂肺的汽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