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迈向袓国的一步(第2/3页)

天亮了,满洲上空的降雨带终于散去,列车在八月的骄阳中行进,不知什么时候起进入了一片辽阔的大平原,铁路两旁是望不到边的高梁地。列车在大平原上漫吞吞地开着,给人一种仿佛原地不动,没有前进似的错觉。

从早到晚,车窗外的景致都是一样的。第二天早晨,还是一片高梁地。

又是黄昏了,太阳象个红火球接近了地平线。同日本的夕阳不一样,这里日落时没有升腾的水雾气。太阳落到地平线上,象个吹大的红球,光焰都缩聚在球正中!流辉溢彩。不一会,象挂着的苹果忽然断了线似的,夕阳噗地掉进地平线,天空立刻昏暗起来,仿佛罩上了一层黑幕。在这里,没有昼夜交替时残阳夕照、晚霞满天的过程,象用开关转换似的,马上从白天进入黑夜。这使逃亡者更惴惴不安。

几年来,“731”队员和家属,看惯了的大陆的夕阳。今天,在逃亡的列车上凝视残阳,第一次感到:同这广阔无垠的大陆相比,自己曾住过的地方只是一小块弹丸之地。我们就在那块弹丸之地上营造了模拟日本的小天地,自吹自擂起王道乐土来。然而,我们所做的都是同这辽阔土地为敌的残暴行为的缩影。

我们侵占了别国的领土,残暴酷虐,今天终于受了报应,在这广阔的土地上抱头鼠窜,惶惶不可终日。使人不安的是,眼前这一片片高梁地恐怖得似乎永远逃不出去。

八月十五日下午五时,火车在将到新京的地方停下不动了,在那里,我们听到了日本战败的消息。列车开不了了,中国司机已抢先逃走,没有指望了。

十一月中旬,八路军南下包围了凤城。这是几千人的大部队,装备着从我们手上缴获过去的先进武器。八路军渐渐缩小包围圈后,向我们广播说:

“凤城已在我军的重重包围之中,你们必须立即投降,再给你们一小时考虑,一小时后仍不投降我们将发动总攻。”

一小时也不需要了,从武器和士气上来看,除了投降没有第二条出路。

翻译逐个审问我们这些投降者。轮到我的时候,对方首先问我兵种和所属部队的编制。“731”的经历是绝对不能暴露的。我就回答了姓名并说兵种是卫生兵。翻译一听便不再问其他,命令我到他们的“后勤部”去。

所谓“后勤部”就是八路军的野战医院。八路军很缺医生和卫生兵,马上就把我编入他们的编制。

当时的八路军,为了把自己建设成一支新中国的正规部队,正在加速装备先进技术,他们尽可能吸收我军中的各种人材。

我被带到八路军第八后勤部的指挥机关。在那里,我被介绍给杨雷震军医。

杨雷震四十岁上下,细皮白面,五官端正。一双细眸的深处闪烁出坚定、沉着的目光。鼻梁笔直、嘴唇小而薄。清隽的脸庞上偶尔会神经质地抖动几下。

雷震那锐利的目光逼视着我,我感到一阵颤栗,仿佛自己隐瞒的“731”经历就要被对方识破。

雷震什么也没问,叫我听从他指挥。后来我才知道,他原先是抗日游击队的队员。以后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攻读了医学,他的专业是外科。

雷震叫我先试做他的助手。我原来毕竟是“731”少年队员,掌握医学基础知识,消毒、注射、发药等实际操作都干得很出色。八路军第八后勤部约有二千名士兵,象我这样懂医学知识的卫生兵还找不出来。

不久,雷震就喜欢我了,不管诊察、手术,还是治疗,都带着我。

我很敏感地意识到,跟着雷震可以保证生命安全,我干得更卖力了。他叫我“小鬼”。日本军队确是鬼,从这个意义上说“小鬼”是蔑称。但雷震用它却是亲切的意思。

日本军队败退后,中国大陆的形势变化万端,国府军北上占领了华北地区。在重庆的蒋—毛会谈上议定了成立联合政府的方针,并决定改编国府军和中共军队(八路军),统编成国军。就在谈判期间国府军进攻满洲,占领了满洲全境。

国府军队在满洲搞“强盗作战”,杀戮、掠夺满洲的百姓,为了拯救他们,共产党军队也北上了。一九四五年下半年至一九四六年,国共战争全面展开。从前线连日送来许多伤兵,其中很多人在转移途中伤口都已腐烂生蛆。

雷震对伤员的判断和识别非常迅速,他判断为“没希望”的重伤员,就进行碘仿静脉注射,让他们安静地死去。他判别为“抢救”的伤员,就施行简单粗糙的治疗。

那时没有麻醉药,让伤员喝下烧酒后便断然进行截肢或取弹头手术。在这里主要是抢救生命,至于伤员以后的生活能力就来不及考虑了。

身体绑在手术台上,进行开刀手术,伤员痛得大声哭叫。雷震听了一点不动声色。其实,表面上冷漠、无情的雷震,内心对伤员充满了感情。

做完手术缝合伤口时,只能涂上一些军马用的碘酒。靠这种简单粗糙的治疗,挽救了许多战士的生命。

当雷震忙不过来的时候,就由我代理手术,手术后伤员恢复得也不错。于是,大家对“小鬼”便刮目相看了。我也享受了军医待遇,并给我配备了一位年少的警卫员。不久,语言也渐渐能听懂了。在“731”里曾学过北京话汉语的基础课,但是八路军几乎都说山东口音的中国语。掌握了语言后,我的地位更加稳定,成了雷震的得力助手。

第三节

八路军的特点是上层军官和下层士兵之间的文化水平差距显著。上层军官几乎都是知识分子,下级士兵不少人却是文盲。但他们军纪严明,服从命令。中共的军队为民族独立而战,只有他们的军队才进行政治教育。他们对百姓彬彬有礼,沙场上英勇善战,足智多谋,战术神出鬼没。

当时的八路军装备精良,停战前不久,他们缴获了关东军的大批武器,战马、军车、粮食,数量很多。一九四六年(昭和二十一年)一月,我突然发烧。连续几天,高烧四十多度,我神志昏迷、情形很危险。但是,没有药可吃。

雷震给我作了检查后,双眉紧蹙。第二天早晨,突然跨上战马,不知上那儿去了。我失去雷震的照料,出现了脱水症状,生命垂危。三天后,雷震突然回来了,一到驻地,立即对我进行大剂量注射。注射的效果十分显著,眼看烧退了,病情轻多了。

为了救我,雷震离开部队好几天,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奔走,找来了有效的抗菌药。

雷震离队期间,有几个伤员死了。我这条命是几个八路军伤兵的牺牲换来的。

在我痊愈时,国府军发动了猛烈进攻,八路军不得不撤退。隨着战局的恶化,第八后勤部也撤到了国境线上的安东。隔着一条鸭绿江,安东对面就是新义州,即朝鲜。如果去新义州,就可以想办法到釜山。队友们的脸庞又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心,飞向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