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夜晚(第4/5页)

带着火焰的马匹把火传到了风没有刮到的地方:现在连冶炼作坊和见习僧宿舍也着火了。成群的人在台地像没头的苍蝇跑来跑去,毫无目标,也无虚幻的目标。我看见了尼科拉,他头部受伤,衣服撕成了碎条,灰头土脸地跪在甬道的入口处,诅咒着神降的灾祸。我看见提沃利的帕奇菲科,他不想为救火再作任何努力,正在力图抓住一头受惊跑过来的骡子,而当他成功之后,就朝我喊,让我也赶紧学他逃走,逃出那个世界末日可怕的灾难。

我担心地想着威廉究竟在哪儿,生怕他被压在坍塌的砖石下。找了好久,才在庭院那里找到了他。他手里提着自己的旅行包,在大火蔓延到朝圣者的宿舍时,他赶回房间去,至少把他最珍贵的东西抢救了出来;他也取出了我的包,我找出几件衣服穿上。我们站在那里,气喘吁吁地看着四周的惨状。

修道院已无力回天了。无情的大火几乎烧到了所有的建筑物,仅是火势大小的区别。那些还没烧到的少数建筑,过不久也难逃一劫,因为一切都在助长火势的蔓延,无论是自然的建筑材料,还是混乱无序的救援人群。修道院只有没建筑物的部分才算安全,如菜园、庭院前面的花园……建筑物已是万劫不复了。因全然放弃了救火的打算,我们便站在没有危险的空旷地上无奈地观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们望着在缓缓燃烧的教堂,这些庞大建筑物的木结构很快燃起后,火势要延续好几个小时,有时甚至是好几天。而楼堡就不同了,此时还燃着熊熊烈火,这里处处皆是易燃物。现在大火已烧到整个缮写室,并蔓延到了厨房。至于昔日几百年岁月中里面隐藏着迷宫的第四层顶楼,这时已完全烧毁了。

“那里曾是天主教世界最宏大的藏书馆。”威廉说道。“现在,”他补充道,“敌基督真的降临了,因为没有任何智慧可以成为挡住他的屏障。何况,今天夜里我们已看到他的嘴脸了。”

“谁的嘴脸?”我惊愕地问道。

“我说的是豪尔赫。从他那张因敌视哲学而扭曲的脸上,我头一次看到了敌基督的肖像。他并非如他的预言者们所想的来自犹大的部族,也并非来自遥远的国度。敌基督可以由虔诚本身萌生,由对上帝和真理过度的挚爱产生,就如同异教产生于圣人,妖魔产生于先知一样。对预言者和那些打算为真理而死的人要有所畏惧,阿德索,因为他们往往让许多人跟他们一样去死,而且还常常死在他们前头,有时甚至代替他们去死。豪尔赫完成了一件狠毒的事情,他以如此邪恶的方式热爱他的真理,以致为了毁灭谎言不惜代价。豪尔赫害怕亚里士多德的第二卷书,因为此书也许教导人们真的去改变一切真理的面目,使我们不成为自己幻觉的奴隶。也许深爱人类之人的使命就是嘲笑真理,‘使真理变得可笑’,因为唯一的真理就是学会摆脱对真理不理智的狂热。”

“我的导师,”我壮着胆痛苦地说道,“您现在这么说,是因为您的心灵受到了伤害。不过今天晚上您发现了一个真理,这是您通过分析这几天掌握的线索而得到的。豪尔赫赢了,而您彻底揭穿了他的阴谋,所以最终是您赢了豪尔赫……”

“这里原本并没有什么阴谋,”威廉说道,“我是无意中发现了这种阴谋……”

他的话自相矛盾,我没有明白威廉是否真的希望事情就是那样。“但是您凭着雪地上的脚印推测出勃鲁内罗,那是真的,”我说,“阿德尔摩真的是自杀;韦南齐奥也真的不是溺死在猪血缸里;迷宫真的是如您想象的那种格局;进入‘非洲之终端’真的要按quatuor中的某些字母;那本神秘的书真的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著……我可以继续列举出所有您凭借科学头脑所发现的真实的东西……”

“我从未怀疑过真理的符号,阿德索,这是人在世上用来引导自己的唯一可靠的工具。我所不明白的是这些符号之间的关系。我通过《启示录》的模式,追寻到了豪尔赫,那模式仿佛主宰着所有的命案,然而那却是偶然的巧合。我在寻找所有凶杀案主犯的过程中追寻到豪尔赫,然而,我们发现每一起凶杀案实际上都不是同一个人所为,或者根本没有人。我按一个心灵邪恶却具有推理能力的人所设计的方案追寻到豪尔赫,事实上却没有任何方案,或者说豪尔赫是被自己当初的方案所击败,于是产生了一连串相互矛盾和制约的因果效应,事情按照各自的规律进展,并不产生于任何方案。我的智慧又在哪里呢?我表现得很固执,追寻着表面的秩序,而其实我该明白,宇宙本无秩序。”

“不过在想象错误的秩序时,您还是有所发现……”

“你说得十分精辟,阿德索,谢谢你。我们的头脑所想象的秩序像是一张网,或是一架梯子,那是为了获得某种东西而制造的。但是,上去后就得把梯子扔掉,因为人们发现,尽管梯子是有用的,但是没有意义。这么说吧,他上去后就得把梯子扔掉……是这么说的吧?”

“用我的母语是这样说的。这是谁说的?”

“一位贵国的神秘论者。是写在哪一部手稿上,我记不得了。有朝一日是否有人去找这部手稿,我看也没有必要。唯一有用的那些真理,就是那些要被扔掉的工具。”

“您没有什么可以自责的,您已经尽心尽力了。”

“我是尽了个人之所能,但那太有限了。要接受宇宙无序这种概念是很难的,因为这会伤害上帝的自由意志和他的无所不能。如此看来,按上帝的自由意志,我们得受到谴责,或者至少得谴责我们的桀骜不驯。”

我大胆说出了一句神学的结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然而,一个必然存在的人怎么能够存在于完全被‘可能’充斥的环境之中呢?上帝和宇宙原始的混沌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别呢?认定上帝绝对的万能,以及他对选择的绝对自由,不就等于表明上帝的不存在吗?”

威廉看了看我,脸部的线条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说道:“要是一位学者对你的问题给予肯定回答的话,那么他就不能继续传授他的知识了。”我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您的意思是,”我问道,“倘若缺少真理本身的标准,就不再有可能传达知识了,或者说,您就不能传达您所知道的知识了,因为别人不会同意您这样做,是不是?”

这时候,宿舍的屋顶塌下来一大片,发出一声巨响,一团火星腾空掀起。一些在院子里乱走的绵羊和母山羊经过我们身边,发出骇人的哀号;一些仆人大声叫喊着成群结队地从我们身旁走过,差点儿踩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