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晨祷

其间,就耶稣守贫的议题展开了一场友善的辩论。

经历过夜里那种场面后,我内心万分焦虑。第五天早晨我起床时,晨祷的钟声已经敲响,是威廉粗暴地推醒了我,通知我过一会儿两个使团就要举行会晤。我从房间的窗户朝外望去,什么都看不见。头天的大雾仍沉沉地笼罩着台地,好似在四周降下一圈乳白色的帷幕。

一出房门,映入我眼帘的修道院景色仿佛从未见过。雾霭蒙蒙,放眼远望,仅能辨认出教堂、楼堡、参事厅等重要的建筑,尽管轮廓不甚清晰,但仍然分辨得出;而其他建筑物只有在几步远的地方才能辨清。物体和动物好像突然从虚无中冒出来;人也好像是从浓雾中浮出来,先是幽灵似的灰蒙蒙的影团,之后才逐渐勉强显现出血肉之躯。

对出生在北方国度里的我来说,这样的大雾司空见惯。如果是在别的时候,这也许会使我感到温馨,回想起故乡的一马平川和城堡。但那天早上沉郁的氛围,恰如我那伤感的心绪,醒来时的忧伤,随着我朝参事厅走去的步伐而逐渐增强。

在离参事厅不远的地方,我见到贝尔纳·古伊在跟另一个人道别。我一时没有认出那是谁,可后来他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发现那是马拉希亚。他环顾四周,像一个罪犯怕被人发现:我是说,那神情就像是人在本能地掩饰罪过,或是在竭力掩盖尚未供出的秘密。

马拉希亚没有认出我,走了。我好奇地跟随着贝尔纳,见他正在匆匆地翻看几页纸。那也许是马拉希亚交给他的。他走到参事厅门口时,用手势叫来守在附近的弓箭手头领,对他低声嘀咕了几句就进去了。我紧随其后也进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地方。从外面看,参事厅规模不大,风格朴实无华;我发现它是在原有的修道院教堂的基础上新近重建起来的,原来的教堂也许部分在火灾中烧毁了。

从外面进去,要经过一道设有六个拱顶的新式大门。门上面没有什么装饰,唯有上方有一扇圆形花窗。但一进到里面,就看到有个前厅,是在老教堂的门厅遗址上改建的。对面另一道大门的拱门是典型的罗马风格,尖顶的半月形门楣雕刻得很精致。那大概是老教堂的大门。

老教堂大门半月形门楣的雕刻虽然漂亮,却没有新教堂大门门楣的雕刻那么令人忐忑不安。两个门楣上雕刻的都是坐在宝座上的基督,但老教堂门楣上雕刻的基督身边却有十二个门徒。他们摆出各种姿势,手里拿着不同的东西,已接到基督的指令要去游历世界,向世人传播《福音书》。在基督头部上方,是一个分成十二个板块的拱形嵌板。在基督脚下,是一长队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代表未知世界那些必定要接受福音的子民。我从他们的服饰中辨认出希伯来人、卡帕多细亚人、阿拉伯人、印度人、弗里吉亚人、拜占庭人、亚美尼亚人、希提人、罗马人。但是在那个分成十二个板块的拱形嵌板上方,还有一个由三十个圆圈构成的拱形图案,其中画的是未知世界的居民,即《生理学家》和旅行家们曾在模糊的叙述中一带而过、对我们提及的族群。其中很多我不认识,有些我认得:比如,长有六根手指的野人;出生时是虫豸,后又生活在树皮和果肉间的半人半羊的农牧之神;尾巴上长鳞的诱惑水手的美人鱼;皮肤墨黑,挖地洞穴居,以防烈日灼烧的埃塞俄比亚人;肚脐以上是人、下半身是驴的人首驴身怪物;仅有一只大如盾牌的眼睛的独眼巨人;长着少女的头和胸、母狼的腹部和海豚尾巴的石妖斯库拉;生活在沼泽地和伊比格马里德河畔的印度长毛人;像狗一样狂吠并且结巴的犬面狒狒;单腿飞跑的独腿怪兽,它只需仰卧在地,竖起伞一样大的脚板即可遮阳;只靠鼻孔呼吸就能生活的希腊无嘴怪兽;长胡子的亚美尼亚女人;脑袋长在腹部,眼睛长在肩上的无头人;身高只有十二英寸的红海魔女,她们头发拖到脚跟,脊椎底部是牛尾,脚部是骆驼蹄;还有脚板倒长的人,如顺着他们的脚印前行,定会走到他们的出发地,而绝不是目的地;还有三头怪人,那是眼睛好像闪着灯光的怪物;还有长着人身或鹿身却有各种动物头的怪物……

在老教堂那扇大门上方雕刻着另一些奇观,但是丝毫没有令人感到不安。它们并不意味着世间的邪恶,或地狱里的苦难,而是福音传达到已知世界和正在传播到未知世界的见证。因此,那大门用基督的语言表达了灿烂的大千世界已达至的团结祥和的远景。

这是门槛那边即将举行的会晤的好兆头,我自语道。在那里,因为对《福音书》大相径庭的诠释而已相互敌视的人,也许今天将再次相聚在一起,提出他们各自的观点。我是一个为个人的遭遇而痛苦的软弱的罪人,而他们却是为见证基督教史上如此重要的事件论争。与刻在拱形门楣上象征和平安宁的宏伟诺言相比,我个人的痛苦是多么渺小。我请求上帝宽恕我的脆弱,我怀着甚为平静的心境跨过了门槛。

我一进去,就看见两个使团的成员面对面地坐在排成半圆形的长凳上,中间放一张桌子,把他们分隔开,修道院院长和红衣主教贝尔纳坐在首席。

我给威廉当书记员,就跟着他。他让我坐在方济各修士那边,那里坐着米凯莱和他的随从们,还有从阿维尼翁来的一些方济各修士:因为会晤不应该成为意大利人和法国人之间的较量,而是支持方济各会的人和对他们持批评态度的人之间的一场辩论。大家都怀着一颗天主教信徒对于教廷的正当的虔诚之心,聚于一堂。

立场站在切塞纳的米凯莱一方的,有阿基坦的阿诺德修士,有参加过佩鲁贾方济各大会的纽卡斯尔的乌戈修士和阿尼克的威廉修士,还有卡法的主教贝伦加·塔罗尼,贝加莫的博纳格拉齐亚,以及阿维尼翁教廷的其他方济各修士。对立的一方,有来自阿维尼翁自称是博学者的洛伦佐·德克阿尔科内,有帕多瓦的主教和巴黎的神学家约翰·达诺。坐在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贝尔纳·古伊身边的有多明我会的约翰·德·波纳,在意大利,人们叫他约翰·达尔贝纳。威廉对我说,那个人几年之前曾在纳博纳任宗教裁判官,在那里他审讯过许多苦行僧和过激的虔诚教徒;但是因为他把一个牵涉到基督守贫的论点指控成异端,所以遭到了当时在纳博纳城的修道院任二品修士的贝伦加·塔罗尼的反对,上诉给教皇。当时约翰对此犹豫不决,就召集双方到教廷辩论,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不久以后,方济各会在佩鲁贾集会表明了立场,这我已经说过。最后,阿维尼翁方面还有其他代表,其中有阿尔波雷亚的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