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夕祷之后

章节虽短,但其间,年迈的阿利纳多说到迷宫,以及如何进入其中的一些相当有意思的事情。

我醒来时已近晚餐时分。我感到困顿乏力,因为白昼入睡就像犯肉欲之罪:得之越多,越觉不够,而且并不感到快乐,像是得到了却又并不满足。威廉已经不在他的房间,显然他早就起床了。我稍稍转了一圈,就见他正从楼堡出来。他说到缮写室去了,翻阅了图书目录,观察了僧侣们的工作,想设法接近韦南齐奥的那张桌子,以便再度寻查。可是,不知何种缘故,那里每个人都有意不让他在那些书稿中查阅。先是马拉希亚走近了他,让他看一些珍贵的插图本,而后是本诺找一些无谓的借口缠住他不放,后来,当他俯下身继续他的搜查时,贝伦加就开始围着他转,主动表示要给他帮忙。

最后,马拉希亚见我的导师执意要查看韦南齐奥的东西,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在搜查死者的遗物之前,最好获得院长准许;他本人虽是藏书馆馆长,但鉴于对死者的尊重和纪律的约束,也没有去动过死者的东西;他还说,不管怎样,没有人像威廉那样要求过靠近那张桌子,而且要是未经院长许可,是没有人会接近那张桌子的。威廉提醒他说,院长已准许他对整座修道院展开调查,而马拉希亚却不怀好意地问他,院长是不是也准许他在缮写室,或是藏书馆里自由地走动呢,但愿上帝是愿意的。威廉觉得此时不宜跟马拉希亚较量,尽管韦南齐奥书稿引起的骚动和种种恐惧,让他寻根究底的想法更加坚定。他想夜里再回到那里的决心已定,在还不知该如何行动之前,他决计不节外生枝。不过他显然心存报复,如果说那不是出于对弄清真相的渴望,那么,这样的报复心就显得十分固执,也许是要遭人谴责的。

在走进膳厅之前,我们还在庭院里散了散步,以借助夜晚的寒冷驱散睡意。有几位僧侣也在那里漫步沉思。在庭院对面的花园里,我们见到了来自格罗塔菲拉塔的年迈老人阿利纳多,他老态龙钟,每天除了在教堂祈祷外,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花园的草木之间。他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久久地坐在拱廊外。

威廉和他寒暄了几句,老人好像很高兴有人跟他攀谈。

“晴朗的一天。”威廉说道。

“感谢上帝的恩典。”老人回答说。

“天上晴朗,地上阴霾。您对韦南齐奥很了解吗?”

“谁是韦南齐奥?”老人说道,然后他的两眼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噢,那个死去的孩子。修道院里有怪兽在徘徊……”

“什么怪兽?”

“来自海上的巨兽……七个脑袋,十只角,角上长着十颗齿冠,头上写着亵渎神灵的三个名字。那怪兽长得像一头豹,有四个熊掌,一张狮子嘴……我见到过它。”

“您在哪里见过它?在藏书馆吗?”

“藏书馆?为什么?我已经多年不去缮写室了,我从来没有进过藏书馆。谁也不去藏书馆,我倒是认识以往能去藏书馆的人……”

“谁啊?马拉希亚,贝伦加?”

“哦,不是……”老人笑了,声音像老母鸡,“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三十年前,在马拉希亚之前的那个藏书馆馆长……”

“他是谁?”

“我记不得了,他死了,那时候马拉希亚还年轻。是在马拉希亚来之前的那个,他是位年轻的馆长助理,当时我也年轻……但是我从来没有进过藏书馆。迷宫……”

“藏书馆是个迷宫?”

“迷宫是这个世界的象征,”老人陶醉地吟诵着,“入口很宽敞,出口却十分狭小。藏书馆是一座大迷宫,象征着世界的迷宫。你进得去,然而不知是否出得来。千万不要跨越海格立斯的石柱啊……”

“那么楼堡的门一关上,您就不知道如何进入藏书馆了?”

“哦,知道,”老人笑了,“许多人都知道。你从圣骨堂进去。你可以穿过圣骨堂进去,可你一定不愿意从那里进去,因为过世的僧侣们守在那里。”

“是死去的僧侣守在那里,而不是那些夜间掌灯,在藏书馆里巡游的僧侣?”

“掌灯?”老人像是很惊诧,“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死去僧侣的灵魂守在圣骨堂里,他们的尸骨逐渐从公墓里转移过来,堆集在那里,守护着通道。你从未见过通向圣骨堂祈祷室的祭台吗?”

“过了十字形耳堂,左边第三个祈祷室,是不是?”

“第三个?兴许是。就是基石上雕刻着上千个骷髅的那座祭坛。从右边数第四个骷髅头,你按一下他的双眼……就能进入圣骨堂了。但你别去那里,我可从来没有进去过。院长不让。”

“那怪兽呢?您是在哪里见到它的?”

“怪兽?啊,那是敌基督……他就要来临,千禧年快要到了,我们等待着他……”

“千禧年三百年前就到了,那时候他也没有来临……”

“千年刚结束他是不会来的。千年的结束意味着正义王国的开始,然后敌基督就来向正义挑衅,然后将是最后的决战……”

“不过正义将统治一千年,”威廉说道,“或者他们从基督蒙难一直统治到第一个千年结束,而那时敌基督就该来了;或者正义还没有统治,因而敌基督还远在天边。”

“千年不是从基督蒙难算起的,而是从君士坦丁的馈赠算起的。现在正好是一千年……”

“那么正义的王国结束了?”

“这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累了。挺难计算的。利耶巴纳的贝亚图斯[1]做过计算,你去问豪尔赫,他年轻,记性好……但时机已经成熟了。您没有听见七声号角吗?”

“为什么是七声号角?”

“你没有听说另一个孩子,那个绘制插图的,是怎么死的吗?第一位天使吹响了第一声号角,冰雹、烈火夹带着鲜血从天而降。第二位天使吹响了第二声号角,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第二个孩子不就是死在血海里的吗?你们注意第三声号角吧!海洋中三分之一的生物将会死去。上帝在惩罚我们。修道院周围的世界充斥着异教,有人对我说过,在罗马的宝座上,坐着一位邪恶的教皇,他用圣餐饼来施行巫术,用它们来喂养他的海鳝……我们之中有人违反了禁令,把迷宫的封条给撕了……”

“谁告诉你的?”

“我听说的,大家私底下议论纷纷,说邪恶已经进入了修道院。你有鹰嘴豆吗?”

他是直接问我的,令我惊诧不已。“没有,我没有鹰嘴豆。”我困惑地回答说。

“下一次你给我带点鹰嘴豆来,我把它们含在嘴里。你看我这张可怜的嘴,牙全掉没了,吃什么都得先把它们含软了。鹰嘴豆刺激唾液,aqua fons vitae[2]。明天你给我带一些来,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