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辰时经(第2/5页)

“是的,世上新鲜事物层出不穷。可为什么您认为是院长的过错呢?”

“因为他把藏书馆交到外国人手里,把整个修道院当做捍卫藏书馆的一座小城堡。这块意大利土地上的一座本笃会的修道院,本该是由意大利人来决定意大利事务的地方。意大利人连自己的一个教皇都没有,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他们在经商、制造各类产品,他们比法国国王还富裕。那我们也效仿他们好了,要是我们会制作精美的书本,我们就为大学出书,我们可以过问下面山谷那边发生的一切。我不是说要过问皇帝的事情,我尊重您所肩负的使命,威廉修士,我是说要过问意大利的博洛尼亚人和佛罗伦萨人在做些什么。我们可以从这里控制往返于意大利和普罗旺斯的朝圣者和经商者的通道。我们的藏书馆应该对通俗语的著作开放,让不再用拉丁语写的作品登上我们的藏书楼。可是我们却被一批外国人控制着,他们沿袭善良的奥多在克吕尼隐修院当院长那个时代的老办法管理藏书馆……”

“可你们院长是意大利人啊!”威廉说道。

“院长在这里无济于事,”埃马洛还是冷笑着说道,“他的脑子就是藏书馆的一只书柜。被虫蛀空了的书柜。为了故意与教皇作对,他让大批方济各修士闯入修道院……威廉修士,我说的是那些异教徒,是那些背弃您神圣教会的人……而为了讨好皇帝,他又把北方各修道院里的僧侣弄到这里来,好像我们这里就没有优秀的缮写员,没有懂得希腊语和阿拉伯语的人了,似乎在佛罗伦萨和比萨就没有富有而慷慨的商人子弟加入修士会了。其实加入修士会要是能使父辈增添实权、提高威望的话,他们会很情愿加入的。可是,在这里,对于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唯有牵涉日耳曼人的时候,才抱有这种宽容的态度……哦,善良的上帝啊,因为我出言不逊,要说出一些不甚体面的事情,您把我的舌头给割了吧!”

“修道院里发生不甚体面的事情吗?”威廉漫不经心地问道,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些牛奶。

“僧侣也是人哪,”埃马洛评议道。然后,他又补充说:“但他们比别的地方的人缺少人味。您权当我没有说过这些事情。”

“很有意思,”威廉说道,“这些是您个人的看法,还是许多人都这么看?”

“这是很多很多人的看法。很多人都为阿德尔摩的不幸遭遇而难过,倘若是另一个人因不该过多出入藏书馆而坠入悬崖,他们是不会那么难过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得太多了。这里的人话说得太多了,这您大概已经察觉到了。一方面,这里的人已不再尊重沉默;另一方面,他们却又过分尊重沉默。在这里不应该只有说或沉默,而是应该行动。在我们教会的黄金年代,要是一位修道院院长不称职,只需用一杯下了毒的美酒,继承人的问题就解决了。威廉修士,您心里明白,我对您说这些,并不是对修道院院长或是其他的修士兄弟说三道四。愿上帝警示我别这样做,幸亏我没有背后议论人的恶习。可我不想让院长请您来调查我,或者调查提沃利的帕奇菲科或者圣阿尔巴诺的彼得。我们跟藏书馆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我们想稍微过问一下。那么,好吧,烧死过那么多异教徒的您,就来揭开这个毒蛇盘踞的黑窝吧。”

“我从来没有烧死过任何人。”威廉断然回答说。

“我就是这么说说罢了。”埃马洛满脸堆笑地说道,“祝您马到成功,威廉修士,不过您晚上得小心。”

“为什么不是白天?”

“因为白天这里有可以治疗疾病的好药草,而在晚上,有毒的药草可以致人神经错乱。您可别相信阿德尔摩是被人推下深渊的,韦南齐奥是被人按进猪血缸里的。这里有人不想让僧侣们自己选择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该读什么,而是采用地狱的力量,以及用地狱里招魂卜卦的巫师们,搅乱好奇者的思想……”

“您是说掌管药剂的神父吗?”

“圣艾美拉诺的塞韦里诺,他可是个好人。当然,他是个德国人,马拉希亚也是德国人……”埃马洛再一次表示他不想说别人闲话,随即上楼去工作了。

“他想跟我们说什么呢?”我问道。

“他想说出全部,又想什么也不说。修道院往往是僧侣之间勾心斗角的地方,为的是稳掌整个修道院的领导权。在梅尔克那里也是这样,不过你作为一个见习僧,或许意识不到。在你的国家,赢得一座修道院的领导权,就意味着赢得了与皇帝直接交涉的一席之地。在这个国度里却不然,天高皇帝远,即使皇帝南下到罗马,仍然远离此地。如今这里已没有宫廷,连教廷也没有。有的只是城市,这你大概已经看到了。”

“可不是嘛,我为此感到震惊。‘城市’在意大利跟在我们国度里不一样……‘城市’不仅仅是居住的地方,还是决策之地。大家总是聚集在广场上,‘城市’的行政长官们远比皇帝或教皇重要。这些城市……就像是一个个的独立王国……”

“而国王就是商人们。金钱就是他们的武器。金钱在意大利有一种不同于在你我国度里的功能。在别的地方,随处可见到金钱流通,但大部分情况下,调节和制约生活的还是用鸡鸭、成捆的麦子、一把镰刀或一辆车换取所需物品,也用金钱来置办这些物品。在意大利的城市恰恰相反,这你大概注意到了,商品是用来赚钱的。就连神父、主教,甚至修士会都需要用金钱来结算。正因如此,反对权势的叛逆行为往往表现在号召守贫。反对权势的都是些被排斥在金钱关系以外的人,而每次号召守贫,都会引起紧张的社会气氛和许多辩论。整个城市,从主教到地方行政长官,都把过于宣扬守贫的人视作仇敌。凡有人对魔鬼的邪恶有反应的地方,宗教裁判官就会有所闻。昔日,在教会的黄金时代,一座本笃会修道院是牧师把信徒们控制得像羊群般驯服的地方。埃马洛希望恢复传统。只是‘羊群’的生活习性改变了,修道院唯有接受他们新的生活方式,改变面貌,才能回到传统上来(恢复昔日的荣光和权力)。不过,如今控制‘羊群’的不是武器或是辉煌的宗教礼仪,而是金钱,所以埃马洛希望整个修道院成为一座工厂,藏书馆本身也成为作坊,一座赚钱的工厂。”

“可这跟那些罪恶或那桩凶案有什么关系呢?”

“这我还不知道。不过现在我想上去看看。你跟我来。”

僧侣们都已经在工作了。缮写室里一片肃静,但这种肃静并非源于勤奋与内心的安宁。贝伦加神情尴尬地接待了我们,他只比我们先到一步。其他正在工作的僧侣抬起头注视着我们,他们知道我们去那里是想发现韦南齐奥的死因。他们的视线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了一张空着的桌子,它在一扇朝八角形中央天井打开的窗子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