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午时经(第2/8页)

那时候我才恍然大悟,那番景象讲述的不是别的,正是修道院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就是我们所获悉的从修道院院长谨慎的双唇吐露出来的事情——此后的几天内,我多次回去凝视教堂的大门,确信自己正在经历它所叙述的种种事件。我们长途跋涉来到这座修道院,就是为了见证一场天国里血腥的大屠杀。

我一阵颤栗,好像被寒冬冰冷的雨水淋透。我又听到另一个声音,这一回是从我的背后传来的。这是一种不同的声音,因为它来自地上,而不是来自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的中心;它甚至中断了我的幻觉,因为连一直也沉浸在默想之中的威廉(那时我才又意识到他的存在)也像我一样转过身来。

站在我们身后的人像是一位僧侣,但他身上的僧袍肮脏而破烂不堪,活像个流浪汉,而且他的面容跟我刚见到的门楣上的魔鬼的脸别无二致。有生以来,魔鬼从未光顾过我,不像我的许多修士兄弟。不过我相信,有朝一日魔鬼想要出现在我面前,即使他想装扮成人,而神的旨意也无法完全掩饰他的魔鬼本性的话,那么,他将具有此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位对话者的模样。这个僧侣剃了光头,并不是为了赎罪苦修,而是因为早些时候患过黏性湿疹所致。他额头发际很低,因为倘若他头上长有头发,就会跟眉毛混杂在一起(他的眉毛浓密蓬乱);他眼睛圆圆的,小小的眼珠十分灵活,他的目光说不出是天真还是邪恶,也许两者皆有,有时天真有时邪恶;鼻子很难称得上是鼻子,因为它只是从中间长出来分隔双眼的一根骨头,刚从面部隆起就很快又凹了进去,形成了两个黑色的窟窿,那就是长有浓密黑色鼻毛的鼻孔;嘴巴宽大而丑陋,一块伤疤把嘴巴和鼻孔连在一起,右边与左边不对称,在几乎看不见的上唇和厚厚的下唇之间,不规则地露出又黑又尖的犬牙。

那人露出微笑(或者说,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举着一根手指像是要警示什么,说道:

“忏悔吧!你看到了那条恶龙要来吞噬你的灵魂!死亡已临到我们头上!祈求圣主把我们从邪恶和罪孽中解救出来吧!啊,相信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奇迹吧!欢乐对于我就是痛苦,喜悦对于我就是忧伤……留神魔鬼!他总是在某个角落窥视想咬住我的脚后跟。然而萨尔瓦多雷不是傻瓜!仁爱的修道院,在这里用膳就向我们的主祈祷。而余下的事情就无关紧要了。阿门。是不是这样?”

随着故事的展开,我还得多处谈到这个人,并转述他说的话。我承认自己很难这样做,因为现在我不知道,当时我也根本不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语言。不是我们修道院文人之间表达思想所用的拉丁语,不是当地方言,也不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俗语。不过,我认为从他说话的方式,对他所要表达的意思有个大概的了解,所以我把每次从他那里听到的话(根据我所记得的)大致记录下来。后来,当我得悉他的充满冒险色彩的生活经历,以及他曾经在许多地方生活过却都没有生根的情况之后,我意识到他会许多种语言,但哪一种都不精通。或者说他发明了一种自己的语言,一种用他所接触过的各种语言拼凑起来的语言——有一次我想到他用的语言大概不是幸福的人类始祖亚当曾经用过的语言,即从世界的起源到巴别塔,所有的人都通用的同一种语言,在他们不幸地被分化隔离的事件发生之后,没有产生任何别的语言,而就在受到上帝惩罚后的第一天,产生了巴别语,造成语言的原始混乱。我也不能把萨尔瓦多雷所用的语言叫做哪一个地方的方言,因为每一种人类语言都有规则,而每一个术语的含义都是ad placitum[4],遵循着一种不可更改的法则,因为人们总不能把狗一会儿称作狗,一会儿又称作猫吧,也不能在人们没有确定那个词的意思就发出那个词的音来,就像有人说“blitiri”这个词,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我好歹明白萨尔瓦多雷想说什么,别人也是这样。这就表明他用的并不是一种语言,而是在用各种语言,但哪一种都没有说正确。后来,我发现他称呼一个事物时,有时用拉丁语,有时用普罗旺斯语,而我明白,与其说他是在创造自己的语句,还不如说是根据他想要表述的情况和事情,借用他在某一天听到过的片言只语。比如,我明白,他想要说明某种食物的时候,就用以往和他一起吃过那种食物的人所用的语言来表达,而在表达快乐的时候,他就只用自己听到过的快乐的人们的言语来表达。好像他的语言就如同他的那张脸,是用别人脸的若干部分一块块拼凑起来的,或者如同我有时候见过的珍贵的圣骨箱(如果允许我把圣物与魔鬼的东西相提并论的话),它们是从别的神圣的东西的残渣碎片中产生的。我在头一次遇上萨尔瓦多雷的那一刻,觉得他的脸庞和他的说话方式,与我刚才在礼拜堂门楣上见到的那些毛发蓬乱的妖魔怪兽别无二致。后来我发现那个人也许有一颗仁慈的心,而且诙谐幽默。后来还发现……不过我们还是按顺序来吧。再说,萨尔瓦多雷刚一说完话,我的导师就好奇地问他道:

“为什么刚才你说‘忏悔’呢?”

“仁慈的修士兄弟,” 萨尔瓦多雷微微鞠了个躬回答道,“耶稣冒过生命的危险,活着的人理应忏悔。不是吗?”

威廉死死地盯着他看了一眼:“你是从方济各会的修道院来到这里的吧?”

“我不明白。”

“我问你是不是在圣方济各会的修士中间生活过,我问你是不是知道所谓的使徒……”

萨尔瓦多雷的脸色一下刷白,或者说他那古铜色野蛮的脸变成了灰白色。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半张开嘴说出一句“Vade retro[5]”,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就溜走了,还不时地回头看我们。

“您问他什么啦?”我问威廉。

他若有所思地待了片刻:“没什么,我以后告诉你。现在我们进去吧。我要找到乌贝尔蒂诺。”

刚念过午时经。惨淡的阳光透过几扇狭小的窗户从西边射进教堂里。一道细长的光返照在大祭台上,祭台正面的装饰物似乎闪烁着金光。然而,侧面的两座耳堂则沉浸在一片昏暗之中。

左边耳堂里靠近祭台的最后一个小圣室那里,竖立着一根饰有圣母石雕的小柱子,雕像具有现代风格,圣母穿着一件带有小背心的漂亮衣服,腹部突起,怀抱婴孩,带着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一位身穿克吕尼修会[6]教袍的人跪在圣母的脚下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