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蝉(第2/14页)

比起从前,年轻的抬轿手似乎变多了。我立刻想通了原因。在我看得起劲的那个年纪,以为是大叔的男人现在看起来其实很年轻。怎么看事物全在于自己,基准在自己心里,是我真的老了。

呐喊声激烈又陶醉地沸腾着。

吉村昭【一九二七~二〇〇六,小说家,尤其注重史实考据】认为,这时候发出的声音应该是“哇咻”,近年来却冒出“嘿咻”和“嘿呀”这种莫名其妙的声音,令他深感遗憾,他强调这是关系到庙会祭典本质的大问题。

至于我,打从懂事起,就一直听到这种呐喊声。

不需多想,这种呐喊的节奏明显地加快。这年头,建筑物林立,空地急速消失,耳机使得边走边看风景的休憩时间也没了,如果不加快节奏想必会来不及吧。

我曾经在某处读到一篇报导,就连MIMIMIDO、RERERECI的《命运交响曲》,演奏时间也有越来越短的倾向。这该怎么说呢?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现在,看着神轿思考这种事的人只有我。

彷佛愤怒来袭,神轿在不知第几次的摇摆直接对着我而来。小碎步绕到我身后,猛地抓住我的腰。

神轿队伍中也有女人。

一双修长白皙的腿窜入眼帘,神轿变换方向之后就看不见了。那双腿没穿鞋,走在柏油路上,毕竟还是有小石子之类的东西吧,更别说是碎玻璃什么的,但愿她别踩到。

“大姐姐,你不去抬轿吗?”

小碎步一边走到我面前,一边抛来单纯的疑问。

“我?还早得很,等我力气大一点再说吧。”

我拉着他的手迈步走出。小碎步仰头看我,问:“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

其实我并不讨厌,也讨厌不了,我如此自省。那不是“神轿”的问题,而是生活方式。

我们在人潮中泅泳前进,路面上有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那是罐头的拉环,就像被火烤过般翘起,切口或许会变成相当锋利的刀刃。

我握紧小碎步的手同时弯下腰,捡起那东西并塞进口袋。

02

半路上有两个住在附近、国高中都跟我同校的学妹走过来打招呼。她们是形影不离的死党。

“学姐的小孩吗?”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一起爆出笑声。她们现在应该高三了,看起来就像翩然越过时间关卡般轻松自若。

不过,道别以后,她们或许也在背地里说“学姐一点也没变”。

小碎步谨守母亲的严格命令“不准在夜市买任何东西”,只是在人潮中看热闹。

捞金鱼、巧克力香蕉、面具、钓气球、利用有色砂糖作画的仙贝DIY、绳端绑着奖品的抽签台、奶油马铃薯……

不过,为了预防突发状况,他妈妈还是从小钱包里拿了一点钱让他带在身上,那笔钱似乎一毛也没动。我当然也有“买点什么给他”之意,但不小心听到一颗大气球居然要价八百圆,害我当场泄气。

我走进一般商店,打算买酸奶请他。我问他“想喝哪一种”,他回答“原味的”,并没有可爱地说什么“白色的”。

“那,大姐姐要粉红色的。”那是草莓口味。

我们坐在店家前面搭的露台上,一边眺望不时横越眼前的神轿轿顶,一边咬着吸管。蓦地回神,才发现小碎步正专心盯着我的侧脸。

“看我干嘛?”

小碎步说:“大姐姐——,你是美女耶!”

人果真在各种发现中成长。

“看得出来?”

“嗯。”

“谢了,你也很帅。”

这叫做意气相投。

眼看快九点了,我们穿越夜市走到停脚踏车的地方,再次单车双载踏上归途。

骑到警察站岗处,明明刚才无人理会,我却开始胡思乱想:“慢着,单车双载从几岁开始算是违法来着?”

反正现在也不可能停车,索性硬着头皮骑过去,大概是我神色太紧张,之前没被纠正的现在被念了。“骑车要开灯喔!”原来是纠正我没开灯。问题是,我想开灯才发现灯不亮,好像坏了。不到紧要关头不会发现,可见得我也很迷糊。

车子骑入暗巷,穿过民宅之间,两侧出现停车场,远处可见通往我家的马路。同一区正在欢庆庙会,这边却像被遗忘般悄然无声。

孤单的路灯投射着圆锥形的惨白光圈。现在,光圈中闯入一名背对庙会、从车站彼端踽踽走来的女子。

清凉的水蓝色小洋装搭配造型大胆的项链相映成趣。若硬要挑毛病,大概就是太过于精致完美吧。

是我姐。我放慢车速,最后索性停下。

“怎么了?”我并未警告小碎步,他却自动压低嗓门。

“没,小事。”我也嗫语。

姐姐的眼睛是长睫毛双眼皮,我是单眼皮,共同点就是我们俩都有一点二的好视力。但姐姐在明亮的舞台上,我在昏暗的观众席中。从这个死角不可能发现我正在注视她。不,不只是我,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

当然,如果她正耽溺于回想而发笑那就算了,否则独处时还满面娇羞,那样反倒奇怪。

但是那一刻,姐姐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她的脸孔晦暗无光,宛如黑夜。

03

据说,小町家的奶奶幸好无大碍,八月中旬就能出院了。

没想到小町家送了迪斯尼的电影票给我,电影正在邻市的百货公司戏院上映中——应该不是为了答谢我带小碎步去逛庙会吧,是因为他奶奶不能去。

反正我还在放暑假,时间很多,我挑了一个看似特别酷热的日子,上午就出门,顺道去附近的市立图书馆避暑,渡过凉快的一天。

我在下午走进百货公司七楼的戏院。上映中的片子有新作有短篇还有《小姐与流氓》。

冷气开得很强,不过我可是抱着消磨一整天的打算,所以在这方面马虎不得,我立刻取出长袖衬衫穿上,这样刚刚好。

戏院里难得地挤满了人,(我永远忘不了,穿着深蓝色高中制服坐在这家戏院,被安东尼欧·葛迪斯【Antonio Gades,西班牙佛朗明哥舞巨星】的《卡门》迷倒时,观众少得令我暗自叫好。)今天虽非假日,不过正值暑假期间,自然坐满了小孩。他们坐腻了就摇晃椅子,即便影片正在放映中,也照样在走道上奔跑追逐。

话说回来,我以前很讨厌《小姐与流氓》。

小时候,我觉得那部片令人倒胃口,片中的其它流浪狗后来怎么样了我并不清楚(恐怕被杀了吧),唯独被套上项圈、一脸得意的流浪狗Tramp,我无法忍受。

此外,演到好人(狗)遭到误解、被指责的情节时,我就会暗想,“唉,这是我最讨厌的模式。”感觉有点心酸,而且那种场面不断地出现,令我忍无可忍。电视连续剧有时候也会出现这种情节,正是我最讨厌的。不仅让人很想大喊:“不对啦,不是这样啦!”更可恶的是,一旦心生不满就会忍不住看到最后,总觉得非把这个问题解决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