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夜的底层(第2/14页)

那位老师年约四十,长得很像年轻的卡拉扬【Herbert von Karajan,一九〇八~一九八九,奥地利指挥家】。

当我和江美一边悠哉地对着在中庭延伸的树枝议论著:“不知够不够得到!?”一边像只青蛙又蹦又跳时,正巧经过的他,居然说:“I can do!”然后发挥高个子优势纵身一跃,漂亮地够着了树枝,表明了他是个活泼开朗的人。

这位老师是来研究日本文学的,比方说在课堂上提到“herring”这个单字时,他就会喜孜孜地在黑板上写个大大的“鰊”字,期待学生“噢”地哗然惊叹。此时还有附赠表演,等大家的鼓噪平息后,他会慢条斯理地说了声“or——”,然后再写个“鲱”。也许卖弄得太过火了,这次全场响起的是语尾音调下降的“噢……”。坐我旁边的小正,也是大声叹气的其中一人。

不过,被perhaps难倒的我,站在相反的立场一想,不得不佩服他。

03

话说回来,我们三人之中的小正,为何会站上舞台呢?那是因为她加入了“创作吟”社团。

江美的社团玩的是所谓的“人偶剧”,我看过几次演出。听说学校放假时,他们还会到外地公演一个星期。

江美常常笑咪咪地告诉我,他们演到武打场面时,美型男偶的头颅飞出去,或是放错音效,明明是房屋倒塌却响起老虎咆哮之类的糗事。

不过,小正的社团在搞些什么,之前一直是个谜。

这丫头的个性大而化之,说到古怪的秘密还有其它的。比方说我们聊到星座,我说自己

是“牡羊座”,江美则报上了“双子座”,然后我俩异口同声地问,“小正你呢?”

她竟说:“讨厌,才不告诉你们咧。”

真是不可思议。

之前,我们也只知道社团名称。既然有个吟诗的“吟”字,我想应该会有发表会,于是试着问她,她却冷冷地回了我一句“谁知道”。

直到一个星期前,我们去涩谷的巴而可三馆看戏,结束后三人一边揉着被挤得发疼的腰腿,一边喝茶时,她突然说:“下周,我要上台表演。”

我还在张口结舌,江美倒是不慌不忙地回了一句“哎呀呀”。于是我也跟着说了句“佩服佩服。”

“想看吗?”对于向来说话粗鲁的小正来说,这算是害羞的表现。

“想看想看,好想看你的嘴脸。”

“死丫头。”她边说边取出蓝色门票往奶油色桌面一扔。门票上写着“第二十七届创作吟发表会”。

“咦,原来撑了这么久啊。”

“这叫做有传统好吗。打从以前,都是春秋两季各办一次。”

会场好像在池袋。

“背面有地图。”

把门票翻过来一看,果然印有地图。步行恐怕有一段距离。

“你们一直都是在这里公演?”

“对。听说创社元老之一,以前念过这间会馆隔壁的高中,基于地缘关系,一直在这里公演,所以在当地也有死忠粉丝。”

“换句话说,有密切的地缘关系啰。”江美慢条斯理地说道。

“对啦,可以这么说。”说完,小正砰地手一拍,“交钱,一张五百,碰过的票可不能退。”

04

“你偷跑喔。”

我俩并肩在会场的椅子上落坐。这是公立会馆,照小正的说法是一栋“看似传统”的建筑物,墙上有些地方的涂漆已变色,里面约可容纳两百至三百人吧。

“拜托,是你比较早到吧。”江美说着,清纯地倾着脑袋。

“少装傻。这是什么。”我拽起江美的洋装袖子。

“启禀大人,这是袖子。”

“太奸诈了吧。”

事实上,在咖啡店谈这件事时,也顺便问过小正该穿什么服装出席。我说:“既然是发表会,应该穿正式一点吧!”小正说:“穿那样会格格不入喔,有人穿拖鞋就来了,所以随便穿就好。”

结果,我真的随便地选了这件运动外套,仔细想想门票的颜色(和在会场领到的简介一样)是深蓝色,所以或许是受到了联想的暗示。

“这是我前天买的。”

江美稍微拉开裙摆给我看。那是一件剪裁宽松的洋装,偏亮的象牙白。江美还系上了同色发带,这种打扮很适合长发的她。

“很美。是特地为今天买的?”

“怎么可能,是凑巧。”

开演的铃声响起,原本在大厅抽烟的人们鱼贯进场。

观众坐得零零散散,无法确定人数,不过应该坐了四成吧。大家的穿著形形色色,但最盛装出席的好像是江美。可是,像公主般圆鼓鼓的脸蛋上一直漾着笑容的她,看起来一点也不会格格不入。江美无论在何处都能融入其中,与大家打成一片。

“王子与……”我才说到一半,观众席的灯光就逐渐变暗了。

还没完全熄灭,想必是为了让大家在欣赏吟诗时可以对照简介上的诗句吧。

“啥?”江美低声反问。我一边轻拍穿着打褶裤的膝头与一身洋装的她,当然也是小声回答。

“王子与乞丐。”

“才没那回事咧。”江美一边瞥向舞台,一边面带微笑温柔地强调:“我俩顶多是公主与平民。”

主持人说完开场白以后,淡紫色绸幕缓缓地拉起。

沐浴在如梦似幻的灯光下,五名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孩现身,表情肃穆庄严。

正当我喑想“啊,左边数来第二个是小正”时,站在她旁边,也就是正中央的人微微抬起视线,然后缓缓开口,响起女高音的声调。那是一个体型略娇小的女孩,蘑菇头的发型与圆脸蛋相得益彰。

——巍巍吉野山迷蒙,故国飘白雪,春意临大地。

这是后京极摄政藤原良经【一一六九~一二〇六,镰仓初期的诗人,也是当时的摄政、太政大臣,书法亦颇知名,号称后京极流。】的诗作,毋庸多说,是《新古今和歌集》【镰仓时代初期,奉皇命编纂而成的和歌集,继承《古今集》以来的传统,并发展出独特的美学世界,以妖艳情调和“万叶”、“古今”并称为三大诗风】的卷头诗。我浑身一麻,很痛快!

接着轮到右边那个嗓音甜美的女孩吟诗。这次吟的是天才少女嫩草宫内卿【宫内卿是镰仓初期的诗人,因〈浓淡野原嫩草绿〉一诗赢得嫩草宫内卿之名,有多首诗作收录在《新古今集》,生卒年不详,一般认为其未满二十岁即殁】的诗。

——浓淡野原嫩草绿,犹见痕迹在,斑驳白雪融。

舞台的气氛到此忽然一转,彷佛乘着筋斗云倏地飞到中国。算是合唱吗?五人齐声吟咏了起来。

千里莺啼映绿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