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职者

喝完牛奶的人把纸盒放回标着自己学号的架子上,回到座位坐下。大家似乎都喝完了。“连学期最后一天都要喝牛奶啊!”虽然有人这样说,但牛奶时间也就在本日告终。辛苦各位了。“明年没有了吗?”没有。今年S中学被选为“厚生劳动省全国中学生乳制品推广运动”的示范学校。因此每人每天都要喝两百毫升的牛奶。四月体检的时候,身高跟骨质密度增加率是不是会超过全国平均值呢?颇令人期待。“我们是实验品啊?”的确,对有点拉肚子或是讨厌牛奶的学生来说这是糟糕的一年也未可知。示范学校是教育委员会随机挑选的,纸盒跟架子上都标着班级跟学号,以便确认是不是的确喝了。这样让人有被当成实验品的感觉也不奇怪。只不过刚刚还愉快地喝着牛奶,一听到实验品这个词就皱起脸来的人,请稍安勿躁。每天喝牛奶是坏事吗?大家现在正值出现第二性征的时期,天天在家喝牛奶好让骨骼健壮,有多少人真能实行这种呼吁?此外,牛奶中的钙质不只是骨骼成长的必须成分,也有益于神经传导。常常焦躁不安的人会被说:“是不是缺乏钙质啊?”指的就是这一点。家里开电器行的渡边同学好像能消除成人影片九成的马赛克部分呢。装在课业研讨会纸袋里的片子在男生之间流传,由此可知各位在这个阶段显著成长的不只是身体,心理上也有相当大的变化。例子虽然可能举得不好,但这就是第二反抗期。性征期跟反抗期一起总称为青春期。会被微不足道的话语刺伤,容易受到些微小事影像;然而同时也深切地追求确立自我。大家有没有想起些什么呢?比如刚才要是有人说:“每天能喝免费牛奶真是lucky!”的话会怎样?我想现在这里有点不愉快的气氛就会完全不一样了吧?这世上多的是只要看的角度不同,同一件事就会完全不一样的情况。从牛奶的话题扯到这个,或许你们一时之间脑子还转不过来。虽然如此,各学科的老师都称赞说今年的一年级同学无论哪个班都比往年来得稳重,说不定这就是牛奶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牛奶的话题先放在一边,我这个月就辞职了。“要去别的学校任教?”不,是不当老师了。放弃这个职业了。所以一年二班的各位就成为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最后一届学生。发出惋惜声音的人,谢谢你们。“辞职是因为那件事吗?”是的。最后我有些话要跟大家说,那件事也包括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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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辞职的关头,反而再度思考“老师”到底是什么。

之所以当老师,并不是因为有改变我人生的恩师之类的特殊理由,只是因为我家里穷而已。爸妈一直都说女孩子念什么书,不要升学算了。但是我喜欢念书。申请育英会奖学金的时候,一下子就通过了。我觉得应该不是因为成绩好,而是家境比我想象中还要贫穷吧。我上了本地的国立大学,一面研修喜欢的化学,一面在补习班打工当讲师。有些大人觉得草草吃饭,补习到深夜的学生很可怜;但在我看来,让爸妈低头求你升学,真是太幸福了。大四那年,我开始找工作。虽然很舍不得不继续做研究,但想有份安定生活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而且如果当老师的话,育英会的奖学金就不用还了。于是我毫不迟疑地参加了教师资格考试。“这动机不纯正吧?”有人要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我决心要做的话就要把教师的工作全做好。借口说找不到想做的事,年纪不小了还赖在家里浑噩度日的人很多;但立刻就找到想做的事,并且真正能去做的人也很少。既然如此,就全力去做眼前的事不就好了么。在哪天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之前,这应该是有利无弊的。“为什么不去高中而当国中老师呢?”因为我认为既然要进入教育界,就要挑战义务教育的现场。不想念高中的话退学就好了。我想关注无处可逃的孩子们。当时我有那种志向。我也有过热血沸腾的时代啊。

田中同学、小川同学,这可不是笑点。

成为中学教师整八年,最初算是摸索学习吧,在城里的M中学待了三年,之后休息一年,接着在县境附近气氛悠闲的这所S中学教了四年,实纪执了七年教鞭。

“那所M中学?”正是。最近常常上电视的樱宫正义老师任教的学校。好了好了不要闹。他那么有名啊。“你认识他吗?”姑且算认识吧,一起工作了三年,是知道这人没错,但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样的热血教师,所以你们对他的了解八成比我还清楚。什么事,前川同学?“不知道所以请说明一下?”好吧,我没什么兴趣所以就简单说说。樱宫老师从国中时起就是不良少年集团的头头,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因为让导师受伤而被退学。后来浪迹海外,似乎也做过不少危险的事情,但跟在纷争与贫困中生存的人结识并共同生活之后,察觉到自己过去的错误,回国取得高中毕业资格,进入有名的私立大学就读,最后当了国中英文老师。之所以选择国中任教,好像是为了不让跟自己当初误入歧途时同样年纪的孩子们重蹈覆辙。几年前开始就在放学后也到热闹的街上巡逻,看见不回家到处游荡的孩子,就算不是本校的学生也都会上前劝说:“不要糟蹋自己。想要重头来过现在就可以办到!”他这么热心所以得到了“劝世鲜师”这个绰号,上电视啊出书什么的十分活跃。“这不是跟上星期电视报导的内容一样吗?”那可真不好意思了。对知道他的人而言我的说明太无聊了吧。“重要的部分都没说?”去年年底,才三十三岁的他被医生告知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即便如此也仍旧不悲观,打算从事教职到最后一刻的身影已经不只是热血教师,简直就像神职者一样。是这么回事吧?阿部同学很清楚呢。“尊敬他?”“想跟樱宫老师学习?”这样啊。

如果可能的话希望大家只学习后半部分就好。

说到樱宫老师,景仰热血教师的学生们可能会觉得我不太够格吧。刚才也说了,我刚当老师的时候也曾经成为热血教师。只要发生一点问题,就课也不上全班一起设法解决;只要有一个人离开教室,就算课上到一半也要追出去。但是有时候我会想,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老师要对着学生热切说教,是不是有点离谱过头了呢?把自己的人生观强行灌输给学生,只是自我满足而已。说穿了不就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小看孩子们吗?我休假一年结束,要来S中学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下了规矩。不直呼学生的名字。尽量以平等的态度、礼貌的言词应对。就这两项。的确有人注意到了。“注意到什么?”注意到自己的身份不是吗?每天都有虐待儿童的新闻,让人觉得好像小孩都在被大人虐待似地。但各位不都是让大人求你们“好好念书吧”、“好好吃饭吧”这样被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吗?所以对大人也能不用敬称,言谈态度随便不是吗?也有不少老师觉得被学生们起绰号,或者是用随便的言词交谈就是受学生欢迎的证据。因为电视上演的热血老师几乎都是这样。大家在看校园剧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呢?热血教师跟问题学生都是在发生事情的时候建立起深厚的信赖关系。这样最后出现在演员表上只注明几年级班的全体学生,那些大多数人的立场又如何呢?热血教师就算在上正课的时候也热血沸腾地诉说自己的经验或者问题学生的心情。但这是大家想听的吗?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快点上课吧。要是有认真的学生这么说,就会得到人这个字的构成就是必须互相扶持……之类更多的废话。到头来反而成了认真的学生对问题学生道歉,说刚才不好意思啦。演戏的话或许不错,但是现实中真的这样代入会怎样呢?话说回来,真的有非得打断上课也要对平常谨守本分的学生说的教吗?跟误入歧途后回归正道的人相比,一直都循规蹈矩的人绝对比较伟大。可惜的是这种人是不会成为聚光灯焦点的。在学校也是一样。于是认真过日子的人对自己的存在价值产生疑问,导致负面思考的原因不正在于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