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2页)

公寓外面有铺好的路,只有一条路连接到门口。周围都是水田。现在是十二月,说是水田的残迹可能更贴切些吧。只剩下干燥的土壤,连秸秆都没留下。

继续向前走,道路变为向上爬的坡。我将视线抬高,似乎远远地看到了一片海。仅是走在这悠长的坡道上心情便很舒畅。没有任何噪声,只有阵阵风声掠过耳畔。

“这里真的是岛吗?”

“是名为荻岛的岛。”

“可是,叫这个名字的岛,我从没听说过。”

“你不可能听说过。这里是没人知道的小岛。”

“可是到仙台的交通挺方便的吧?”我在思考回去的事。

他惊呆了。我原本以为他没在听我的问题,但看样子并非如此。过了一会儿,他回答道:“这座岛是孤岛。与世隔绝。只能从仙台等地来这里。我生在这座岛上,一直没出过岛,在这里等待死亡。荻岛上的几千人都是这样。”

“啊?”我叫了出来,“孤岛?”

“很奇怪的岛吧。这里是真正的孤岛。与世隔绝。”

“确实奇怪。”

“所以我这么说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这里只是一座普通的岛,又不是奉行闭关锁国的国家,因此,没有交流是很奇怪的事情啊。当今这个时代,就算是非洲丛林,也有人前往啊。”

“这里并不是非洲丛林。”在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面前,他并没有露出一丝开玩笑的表情。

我们继续走。我无法接受日比野所说的事。这里有柏油马路,有公寓和床,还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车子的引擎声。如果这是座与世隔绝的岛,那是如何发展到现在这个水平的?难道说,这座岛自己开发出建筑技术盖了住宅,又挖出了石油吗?

“一百五十年。”日比野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这座岛断绝与外界的交流,至今有一百五十年了。过去和外界有往来,所以不可能完全保持落后的原始时代的样貌。”

“但是,如果日比野先生说的是真的……”

“叫我日比野就可以了。”

“如果是真的,我来到这座岛上,岂不是很不得了的事情吗?”我半是愤懑半是成心地问道。

“伊藤是从这座岛的另一边来的。已经一百五十年没有往来了,不可能不造成大骚动。”

“但是,你看啊,没有骚动发生啊。”

“因为大家还都不知道。现在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那个轰大叔和我,还有极少一部分人。等大家都知道了,才会造成大骚动啊。”

“我正等着大家说:‘这是骗你的哦。’”

“曾根川刚来的时候也不相信呢。”

“曾根川?”

日比野停下脚步,失望地皱起了眉头。“曾根川大概是三周或者更早以前来这个岛的吧。在这一百五十年间,从外部来荻岛的人只有两个。据我所知是这样的啊。”

“其中一个人是我?”

“另一个就是三周前来的曾根川。”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并没有类似终于到达的南极点已被人捷足先登、插上旗帜的悔恨之情。令我感到困扰的也不是地位、名誉、一个半世纪,还有待遇,等等。

而是更普通、更重要的问题,也就是现实感与常理的问题。

“他是个会令人感到厌烦的男人。”日比野接着说,“从未知世界前来的第一位访问者,是个无聊的中年大叔。”

“现在那人在哪儿呀?”

“在山丘之间,相反方向。”他伸出手,指着一座圆滚滚、有些家庭气息的小山丘。因为是冬天,山上并没有葱郁的绿色。

“他是怎么来的?”

“也是轰大叔带来的。椅子也是、公交车也是,连语言都是,全是那个长得像熊的大叔从外面带进来的。终于,他连人都带来了。”

“语言?”我追问道。这么说来,日比野的发音确实有些不自然。“那个叫曾根川的人,也是悄悄来的?”

日比野露出仿佛要吐口水一般的表情。“那家伙啊,大家都知道他是从外面来的。因为轰大叔大摇大摆地把他带来了。托他的福,干了件好事,引发了大骚乱。人们聚在一起,都像疯了似的。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吧?是时隔一个半世纪的来访者呢。”

“那个,”我换了个话题,“你现在要带我去哪儿?”

“溜达着去见轰大叔。他虽然是个沉默的熊男,但也是伊藤你的恩人呢。”

确实如此。要是没有那个叫轰的男人,我现在可能正被将权力当木制棒球棍一样使用的城山尽情地殴打。不,如果只是被打,还算好呢。

“然后去见优午。”日比野说。

“优午?”

“他知道你会来这座岛上的事。去见一下他。”“就像预言者一样?”我用激将法追问。

“他并不预言。他知道。”我从日比野的这句话里感受到了新兴宗教信徒那种狂热的情感。

不要轻易接近宗教,这是我去世的祖母说过的话。

她喜欢气氛独特的宗教。虽然没有信仰特定的教派,但对于厌恶人类的她而言,喜欢各种将人类之外的存在置于己身之上的理念。但是,突然出现的宗教团体,具体说来就是信奉物质、让人失去理智的那些,绝对不能贸然接近——她时常对我提出如此忠告。

遇到了一个T字型路口,我们向左拐,进入田地与田地之间的土路。车前草生长在路中间,仿佛是分隔道路标线的隔离带。远方可以看到略有些高度的山,比刚才的那个山丘要高。我指着山问日比野它的名字,他轻蔑地回答道:“你还给山起名字呐。”

他一直盯着前方,然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看了看手表。我忍不住偷看那块表,看到了一行小字“SEIKO” [1] ,我低叹了一声。闭锁了百年以上的小岛,他是怎么得到“SEIKO”的表的呢?

“对面有个男人走过来。”日比野说。

对面有一个中年男子走来。茶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灰色夹克。他不算瘦,也没有赘肉,眉毛之间有深深的皱纹,约莫四十岁。“那是个怪画家。”

我接受了“他是画家”这一解释。男人的面相与其说老,倒不如说是想显得思想深刻,我认为这正是要与自己的灵魂对峙的艺术家应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