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内心有什么隐痛(第3/4页)

我就趁他们哈哈大笑的时候出了店门,听见背后的笑声戛然而止,我真想回过头去看看,不过还是忍住了,便顺着大街,朝他和明妮所住的那幢楼走去。走到离他们的住处还剩半个街段时,他赶了上来,跟我并排走。

我没开口,两个人并排走了七步。

这时他说了:“你就是在到处打听我的那个人吧?”

一股意大利酒的酸味,浓得简直都可以看得见。

我略一思量,说:“对。”

“我又干了你什么事啦?”他问,口气倒也并非不友好,而是仿佛他真的很想知道。

对面街上,嘉波莉·莱格特穿了咖啡色的外衣,戴了棕黄两色的帽子,从明妮的那幢楼里出来,往南走去,面孔正好没有朝着我们。她脚步匆匆,牙齿咬着下嘴唇。

我朝那黑人看看。那黑人的眼睛正瞧着我。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显然并没有看见嘉波莉·莱格特,要不就是看到了也觉得根本无所谓。

我说:“你又没有什么要瞒着人的,是不是?你怕什么,管他是谁来打听你呢!”

“可话得说回来,你如果要了解我的情况,还是应该直接来找我。就是你害得明妮敲碎了饭碗吧?”

“她的饭碗不是敲碎的。是她自己不干的。”

“明妮可听不得人家那么难听的话。她……”

“那我们就去跟她谈谈吧,”我说完就领头穿过了大街。到了他们那幢楼的大门口,他先走一步,上了一段楼梯,过了一条黑魆魆的过道,来到一扇门前,在足有二三十枚的一串钥匙里找出一枚,开了门。

明妮·赫尔希从卧房里走了出来,身上穿一件和服式的粉红晨衣,衣边上镶的是黄色的鸵鸟羽毛,看去却像枯萎的小株凤尾草。她踏进起坐间,一看见我,两只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

“犀牛”说:“你认识这位先生的,明妮。”

明妮说:“嗯——对。”

我说:“你真不应该把莱格特家的活儿就这样辞掉。谁也没有疑心你跟钻石失窃案有什么牵连呀。莱格特小姐又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这儿没有什么莱格特小姐来过,”她对我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我们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出去。”

“喔!你是说莱格特小姐呀,我还当你是说莱格特太太哩。对不起呀。没错儿,先生。嘉波莉小姐确实来过。她来看看是不是还劝得动我,想让我还回他们家去,她可是很瞧得起我的,嘉波莉小姐才瞧得起我呢。”

“你是应该回去才是,”我说,“这样甩手一走,多没意思。”

“犀牛”取下嘴里的雪茄,拿点着的一头冲姑娘一指。

“你既然拍拍屁股走了,就再也不要回去了,”那深沉的男低音也随之响起,“你谁的臭钱也用不到去要。”他探手到裤袋里,使劲拉出厚厚一大沓钞票,砰的一声往桌子上一摔,深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你何必还要去替人家干什么活呢?”

他话都是冲着姑娘说的,眼睛却瞄着我,说完咧开了嘴冷笑,青得发紫的嘴巴里几颗金牙闪闪发亮。那姑娘不屑地瞅了他一眼,说:“快带他走,你这个酒糊涂,”然后又回过头来望着我,那张棕色的脸膛满面紧张,生怕说的话人家不信。她一副诚诚恳恳的口气,说道:“‘犀牛’这钱是掷骰子赢来的,先生。我要说了假话马上不得好死!”

“犀牛”说:“我钱从哪儿来,这不干谁的屁事。反正我是得了这么笔钱。我总共得了……”他把雪茄在桌子边上一搁,一把抓起那沓钞票,拿脚后跟那么大的大拇指在揩脚垫一般的舌头上蘸了点唾沫,就一张一张点起钞票来,点好一张在桌子上放下一张。“二十……三十……八十……一百……一百一十……两百一十……三百一十……三百三十……三百三十五……四百三十五……五百三十五……五百八十五……六百零五……六百一十……六百二十……七百二十……七百七十……八百二十……八百三十……八百四十……九百四十……九百六十……九百七十……九百七十五……九百九十五……一千零十五……一千零二十……一千一百二……一千一百七。谁想要知道我得了多少钱,可以告诉他就有这么多——一千一百七十块。谁想要知道我这钱是哪儿来的,我说不定告诉他,也说不定不告诉他。这都要看我高兴不高兴了。”

明妮说:“他是在‘乐一天’交谊俱乐部掷骰子赢来的,先生。我要说了假话马上不得好死。”

“说赢来就算是赢来的吧,”“犀牛”说,还是把嘴咧得大大的,冲着我冷笑。“可假如不是赢来的呢?”

“猜谜我可不在行,”我说。我又劝了明妮几句,劝她还是回莱格特家去,说完就走了。是明妮在我背后关上了门。我还没走完过道,就听见了她的声音在数落男人,还听见了“犀牛”的男低音在狂笑,笑得好傲慢。

我在闹市区一家“猫头鹰”连锁杂货店里查了电话号簿,发现伯克利地区姓弗里曼德的用户只有一家,我就拨通了这个号码,一问伯格太太倒就在这户人家。她同意我去找她,要我赶下一班渡轮就去。

弗里曼德家就坐落在通向加州大学的一条盘山公路的旁边。

伯格太太是位瘦骨伶仃的妇女,但是骨骼奇大,所剩无多的花白头发紧贴着一颗瘪塌塌的脑袋,灰色的眼睛目光锐利,粗硬的双手一望而知很能干。这位太太是冷脸子、躁脾气,但是说话一干二脆,所以我们用不着先嗯嗯呃呃兜什么圈子,一下子就谈到了正题上。

我告诉她出了如此这般的一件窃案,说我的看法是偷儿一定有熟悉莱格特家的人充当内应,至少也有这样的内线提供情况,末了还说:“普里斯特利太太告诉我说你替莱格特当过管家,说你也许可以帮助我。”

伯格太太说,她可以提供给我的情况只怕也很有限,没准儿根本就不值得我这样专程从市里赶来,不过她为人一向老老实实,从来也没有什么要对人隐瞒的,所以她很愿意尽力相助。可是她一旦说开了头,话就像倾盆大雨,真差点儿叫我听得连耳朵都麻木了。剔除了我觉得关系不大的,我可以得出如下的线索:

伯格太太是在一九二一年春天通过一家职业介绍所的介绍,由莱格特请去当管家的。起初她还有一个年轻姑娘给她当下手,但是由于活儿不多,请两个人实在多余,所以在伯格太太的建议下,他们就把那个姑娘辞退了。莱格特平日没有多少特别的爱好,每天从早到晚几乎全都是在顶层上过的,顶层是他的实验室,外加一个小不点儿的卧室。那幢房子里的其他房间他是简直从来不去使用的,除非有时候晚上请些朋友来叙叙。伯格太太不喜欢他那班朋友,不过也说不出他们到底有哪些儿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觉得他们谈话的那种腔调很不像话,实在有些丢人。她说,埃德加·莱格特人还是挺不错的,能认识这样的人应该说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只是这位先生太沉默寡言了,倒往往弄得人家心里挺紧张的。东家从来没有让她上过三楼,那实验室的门永远是锁着的。有个日本人每月来一次,在莱格特的监督下进去打扫一遍。这个嘛,她想起来大概是因为他有许多科学上的秘密怕人家来刺探吧,或许还有些危险的化学品怕人家去碰,不过就算是有这些理由吧,人家总不免给弄得很尴尬。对东家的私事、家事她一无所知,她是个懂规矩的人,对东家从来什么也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