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记(第4/12页)

“那女子是谁?”陶甘忙问。

“像是个粗使唤的丫头,记得那日穿的是旧补丁的蓝布衫裙,但长得很灵秀,胖杂种见了她便如收了三魂六魄似的。呵,他还做假账,偷漏税金。他与许多不法交易都有牵连。”

“看来你很是忌恨你的东家。”

“你不知道他是何等的苛刻狠毒,还有他的儿子,每时每刻都在监视我们,生怕我们吞吃了他的银钱。嘿,衙里但肯使我些银子,我可以收集到他许多漏税的凭据,须教这胖杂种干净蹲几年牢。刚才我透露给您的真情,付我二十五个铜钱便行。”

陶甘拍了拍那伙计的肩膀称赞道:“多烦老弟指教,以后会给你钱银的,此刻我正忙乎,休罗唣不休,我有事再来找你。”

伙计大失所望,溜灰着脸回去了。陶甘于是再去找蓝掌柜。

陶甘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拳头敲击柜台,命蓝拳柜出来。蓝掌柜见又是他,正待发作,陶甘不客气地对他说:“此刻你得随我去衙门走一遭,狄老爷有请。放下你的算盘,也不必换什么衣服,赶快动身。”

两顶软轿将陶甘和蓝掌柜抬进了汉阳县大堂,胖掌柜心发了虚,汗涔涔问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陶甘正色道:“见了老爷自会明白。”

陶甘将蓝掌柜带进狄公内衙书斋,先禀报了详情。

蓝掌柜见了狄公,顿时一骨碌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磕头。

狄公冷冷地说:“蓝掌柜起来,我且有话问你,你须照实答来,不可支吾、搪塞。我先问你,昨夜你在哪里?干了什么勾当?”

蓝掌柜颜色大变,心中叫苦,说道:“老爷,我可赌誓,我实在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多喝了点酒。昨天我的朋友朱掌柜把我拖到一家酒店多灌了几盅,一个身子飘飘然只是摇摆不住。告辞了我的朋友后,我命轿夫一直将我抬回山顶的家去。轿子抬到衙门下街转弯处,有一帮闲汉、乞丐冲到轿前要钱,我不给,便寻衅生事。我本要走避,不意那帮人愈骂愈急,怪我多喝了几盅,乘着酒兴冲出轿去,正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乞丐指着我的轿子在骂什么,我拔步上前就是一拳,那老家伙仰八叉一跤摔倒,却不再爬起来了……。”

蓝掌柜拿出手绢拭了拭脸上的汗。

“他的头有没有流血?”狄公问道。

“没有。我记得那是一条泥路,千不合,万不合,我竟甩手坐了轿扬长而去。走到半路,夜风一吹,酒有点醒了,我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倘使那老乞丐真有个山高水低,可不肇了大祸?于是我又下轿来,寻回到那个拐角,那老乞丐早不见了,路边一个小贩告诉我,那老乞丐后来爬了起来,一面骂一面往山那边走去。我听了心上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你为何不让轿夫抬你回到那里?”

“我怕他们会乘机讹诈,倘使那老乞丐真有个短长。他们见我将那老乞丐打倒……”

“那么,这以后你又干了什么?”狄公又问。

“于是我只得重租一顶轿回山上。半路我的肚子忽地疼痛起来,多亏隔院黄掌柜和他的儿子刚从山岗上散步回来。他的儿子将我背回了家,他那儿子虽是呆痴,但力气却很大。回家后,我就上了床一觉睡到今日天亮。老爷,思想来应是那老乞丐到衙门里告了我,我这准备赔偿……”

狄公站了起来将蓝掌柜带进停尸的小屋,把盖住尸体的芦席揭开,问道:“你认识他吗?”

蓝掌柜低眼一看,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惊惶得叫了起来:

“我的天!我竟送了他的老命!”说着不觉双膝一软,就地跪了下来。一面抽泣着央求:“老爷,可怜小民,我委实不是有意伤害他……一时失闪了手,多灌了该死的黄汤。”

狄公命衙卒盖好尸体,锁上门,将蓝掌柜带回衙内书斋去细细盘问。

狄公双目紧盯着蓝掌柜,说:“我再与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了那枚戒指问道:“你为什么说不曾见过它?”

蓝掌柜老大委屈地说道:“小民一时不知那位先生是衙里的相公,不便与他细说。”

“我再问你,那年轻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蓝掌柜耸了耸肩,说道:“小民实不知那女子是谁。她衣衫褴褛,行动诡谲,看来是什么帮会的游民,她左手没有小指尖便是明证。但无庸讳言,她长得十分标致。那天她来铺子打问这枚戒指值多少银子,我心中思忖,这端的是件罕见的首饰,至少也值六十两银子,骨董商有慧眼的恐怕一百两都肯出。我告诉她典当十两,绝卖二十两。她劈手拿去了戒指,说了一声她不卖也不典,接着就走了。从那之后却再也没见过她。”

“有人见你与她私下嘀咕了不少话。”狄公厉声说道。

蓝掌柜的脸“涮”地涨得通红。

“我只是提醒她一个人在这市廛上行走须仔细防着歹徒。”

“此事想来是实了。究竟你与她说了些什么话?”狄公愈发紧的问道。

蓝掌柜迟疑了半晌,抬头又看了看狄公严峻的脸色,尴尬地答道:“我只说要与她去那茶楼会会,她突然作色,叫我断了这个邪念,说她哥哥就等候在铺子外面,他的拳头是不认人的。”

狄公拂袖而起,说:“将他押进监牢,正是他杀的人。”

四名衙卒一声答应,上前动手。蓝掌柜欲想挣扎,哪里还可动弹。

狄公又沏了一盅茶,慢慢呷着。陶甘忍不住说道:“那伙计并不曾说蓝掌柜与那女子争吵,只说私语了一阵,想来是那女子接受了蓝掌柜的约请。蓝掌柜说的‘她突然作色’则发生在他俩会面之后,这才是微妙之处。蓝掌柜动了邪念,到头来却给自己带来了麻烦。那女子与她哥哥以及那个被杀的老家伙是一伙的,女子往往是引人上钩的香饵,一到那会面的茶楼,女人便惊呼求救,于是他哥哥与那老家伙突然冲出来,讹诈他的钱财,这是人人皆知的老把戏了。蓝掌柜大概设法逃了出来。当他坐轿到半路——或是第二天坐轿——又被他们一伙拦截,在一阵混乱里蓝掌柜把那老家伙打翻在地。当他后来从道路边的小贩口里得知那老家伙已爬起来上山去时,他便尾随而去,在半山腰上用一块石头将那老家伙砸破了脑壳。他有力气,且熟悉山上的道路,于是顺手将尸体背到那间荒凉的小茅棚里。这时他想到不能让这老家伙的身份被人发现,他就在那茅棚外的大砧板上切去了死者的四个手指,把他游民帮会成员的事实掩盖起来。至于他如何能切得这般齐整,又不留下血迹和指头,现在一时尚无法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