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位的恶魔(第3/18页)

黄家的藏书楼,其实原本不是黄家的,而是宅院的前个主人留下的,接手时里头的书已少了一半,依黄天鸣的性格,是必定要把那一半书追回来的,不管支付的钱数是否合适。所以听闻那前业主还乖乖将那几担书挑回来,还给黄天鸣,此后那业主便销声匿迹,再无踪影。关乎他的去向,有两种说法,一是讲他用那笔钱去上海做烟土生意,与洪帮交易,不小心着了杜月笙的道,连钱带货都被吞了,人也被大卸八块丢进黄浦江喂鱼;二是说他老婆病死,儿子娶妻后也不大理他,因此他孑然一身去到别的偏僻乡镇上住,在那里隐姓埋名过日子。确切情况究竟怎样,那是谁也不知道。

可惜黄天鸣到底知道眼前的事属于“家丑”,便示意杜亮带两个家丁带了张艳萍去,却叫杜春晓与夏冰留下来,只说是有事相求。

“一是那几桩案子,查到现在也不见个进展,你们保警队究竟是怎么个说法?还有啊,今天这个事,我只希望就眼下这几个人知道,莫再传开。杜小姐,你也知道前几天我夫人受伤的事吧?这个事情本来是结了的,可后来又发现那吃出的钉子,和艳萍竟有些关系,也只是问问,谁知这贱人就发了疯了!”黄天鸣讲话虽然也绕弯子,却没有绕那么多,甚至还不似杜亮有威仪,笑容满面的,那神色和气得叫人毛骨悚然。

“那黄老爷这次叫我来,可是要算一算大夫人受伤的真正原因?”

黄天鸣不回应,只是吃茶,反而黄莫如从旁答应:“是我劝父亲让你过来的,这个家,看来一时半会儿还少不了你。”

这对父子,五官不像,气质腔调却是一样的。

“那我若算准了,可有什么好处?”趁着叔父不在,杜春晓当即便要得寸进尺。

“你说。”黄莫如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两只眼睛都深深陷进眼眶里去。

“第一,你们带我和夏冰进藏书楼参观一下,本小姐若有中意的书,不拘什么价格,也得送两本,以表谢意。第二,夏冰能自由进出黄家,想审谁就审谁,必须随叫随到,您不是一直嫌保警队办案能力弱么?还不是因为得顺着你们!”第二条讲完,黄天鸣脸上的笑纹已有些僵化,她假装没有看见,继续道,“第三,我想在黄家过夏天,你也知道,如今日头太毒,我书铺里生意也不好,到秋天再开张也不错。您意下如何?”

杜春晓语速极快,生怕杜亮回来得早,末尾还不忘加上一句:“这最后一条,可别告诉我叔,就说是你们死活要留我的。”

黄梦清已在一旁笑得肩膀抖个不停,黄天鸣也怔了足有半日,才勉强点了头:“那就劳烦杜小姐你了。”

杜春晓看有戏,便正色问道:“对了,是怎么发现三太太跟大太太受伤的事有联系的?”

“因丫头替陈大厨洗衣服的时候,从他袋子里找出了这个。”黄莫如将一只镶银边瓷甲套放到桌上。

“是父亲买来的古董货,给三娘做三十六岁生日的贺礼的,这东西如今却在陈大厨手里。”

怪道要将陈大厨绑起来。

黄莫如语气颇为沉痛,却依然惹得黄慕云不满,他抓起那只甲套,狠狠摔在地上。东西牢固得很,竟没有碎裂,只发出轻微的“叮”一声,弹了两下,便滚到杜春晓脚边去了。

杜春晓捡起甲套,问道:“是谁发现的东西,交给老爷的?”

“是我娘。”黄菲菲冷冷开了口。

杜春晓终于明白先前为何这一对兄妹要对自己的亲娘耍手段了。

“现在天晚了,春晓要帮忙,也等到明天再讲吧,折腾了这半日,大家都回去休息可好?”黄梦清的提议有些唐突,却救了春晓的命。

“那……我也先回去了。”夏冰有些老大不情愿,可也只得这么讲。

杜春晓跟着黄梦清回房的途中,低声对这位宅心仁厚的大小姐讲了一句:“其实你刚刚不必替我拖延时间,我已知道是谁做的了。”

黄梦清听了,丝毫没有动气,笑回道:“我就是猜到你已知道了,才拖住不让你讲,给大家都留些情面。”

杜春晓看了她半日,扑哧一下笑出来了,黄梦清只是等她笑完,没有半点好奇的意思。杜春晓见对方没给她一句托话,便自顾自说道:“也不知为什么,天是一样的热,可我偏就在你屋里头睡得甜些,连那蚊香味儿都让人惦记,回去书铺却怎么都睡不着,刚迷糊起来,脑子里便有根筋狠狠弹你一下,你又醒了。实在痛苦,不如来你这里骗吃骗喝骗睡来得舒服。”

这下轮到黄梦清取笑她,借机刺了几句,杜春晓也不动气,只走到窗口,看庭院里那座封闭的井台。

因刚刚闹过的原因,宅子里飘荡着某种古怪的宁祥气氛,银杏树叶在头顶打了几个圈之后落在肩上,杜春晓这才意识到那只甲套还握在她自己手里,在昏黄暮色下发出幽光,令她想到雪儿珍藏的顶针。

午夜时分,一记裂帛的尖叫穿越夜幕,直刺众人耳膜。起初只是叫“救命”,后来变成了“杀人!我要杀人”。等杜亮他们赶到藏书楼下,声音已化作纯粹的嚎吼,一寸寸捏碎,洒在逼闷的夜空。

3

张艳萍疯了。

当然,她并不觉得自己疯,只是不断向众人解释自己并没有拔下发钗,去刺那个“纸人”。“纸人”又轻又薄,在楼内的每一步阶梯上跳跃,最后跳到她跟前,侧面薄得几乎已融入空气。顶楼上的架子空了大半,像是专门用来积灰用的,热流在空格中间蹿来蹿去,逗得她满头大汗,后脑壳的剧痛已转成麻木,只是不能将头靠在墙壁上,否则痛楚便会如期造访。她只得就这么仰着头,将两只酸疼的手臂环在胸前,汗渍洇透绸衫,将皮肤密封起来……

“纸人”便在某个架子后头,她不知道它是怎么上来的,反正看似脚不沾地,面盘枯瘦,伸出的两只胳膊仅是贴皮的骨,甚至嗅不出作为人的体味,只与周围的尘土形成某种恐怖的默契。

“你是什么人?什么人?!”她对它大吼,无奈嗓音已破成一缕缕的,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质问。

“纸人”移得很近,她闻到淡淡的尿臊,与咸菜味混合在一起,不太呛人,却教她心慌意乱。所幸眼前晃动的不仅是“纸人”,还有一根雕成朱雀形状的发钗,用一两的赤足金元宝打的,系她过门的嫁妆,却比任何东西看得都重,天天簪在头上,生怕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如今,她唯有将脱落的发钗抓在手里,两根分叉的发针在热气中微颤,像是提醒她,它是可以杀人的,尤其是“纸人”。于是她不再犹豫,将金钗高高举过头顶,向前方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