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形犯罪

1

受了某股寒流的影响,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路上的行人收紧衣领,在凛冽的风中瑟瑟前行。

我伫立在街边,梧桐树上凋零的枯叶在风中飞扬。

“三十四、三十三、三十二……”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倒数着,“十、九……三、二、一。”

话音刚落,街对面棱角分明的大楼里,准点传来了下课的铃声。这是学校今年最后一堂课,不一会儿,穿着蓝色校服的学生仿佛一条生命力旺盛的河川,迅速填满了光秃秃的操场。我在人潮中发现了一个消瘦的身躯,独自走在墙根的阴影中。

“小畅。”我穿过马路,朝女孩迎了过去。

“你怎么又来了?”女孩露出厌恶的神情,有所顾忌地偷偷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同学。

“我来给你送这个……”我摊开手掌,把印着她最喜爱的卡通猫图案的口罩递了过去,“你今天出门忘记带了。”

“你快走开吧!”小畅推开我的手,口罩掉在了地上。

“你的鼻子不能吹冷风,否则小心过敏性鼻炎又犯了。”

小畅的几个同学嬉闹着走近我们。我认识她们,也知道她们时常欺负小畅的事情。

一看见我,她们故意吊高了嗓门:“哎哟!我们公主的骑士又来护送啦!”

我捡起口罩,掸了掸灰,解释道:“我只是来送口罩的。”

“骑士还真是贴心,难怪我们的公主那么喜欢你。”她们对我笑着说。

可是,她们笑得越大声,小畅的脸色就越苍白,嘴边呼出的白雾也越发急促起来。

“小畅,你怎么了?”我蹲下身子,想替她戴上口罩。

“我不戴口罩,我以后再也不戴口罩了。你也别再管我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我真的非常非常讨厌你。”小畅狠狠瞪了身旁的同学们一眼,抛下我,朝反方向跑去。

我慢慢站起来,耳边还隐约能听见几个女生对小畅的冷嘲热讽,我目送着她们的背影,没几秒钟以后,她们的话题就切换到了寒假里的购物计划,几张天使般的脸孔笑逐颜开,刚才那些伤害小畅的话早已抛诸脑后,我无法理解她们为什么要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我握紧拳头,朝她们走了过去。

刚迈出一步,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一辆巨大的卡车呼啸驶来,司机拼命按着喇叭,动作夸张地将手臂伸出车窗外挥舞着,似乎是卡车的刹车出了故障。行驶在路上的汽车纷纷避让,卡车面前闪出一条歪曲的通道来。

装着巨大搅拌滚筒的卡车像一只发疯的野兽,撞开面前一切阻挡它的物体,就在它前行的路线上,小畅双腿颤抖,竟然无力地瘫坐下来,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已被吓得寸步难行。

我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她,大脑来不及思考如何去营救她,本能地伸出双手推开了小畅。几乎同时,坚硬的车头将我撞飞,巨大的车轮从我身上碾过,卷着我的残肢咆哮着驰骋而去。

尖叫声、呼救声、刹车片的摩擦声,渐渐从我耳边消逝,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散落在混乱的街道上。

萧瑟的午后,我看见梧桐树下小畅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她的瞳孔中闪烁出熟悉的光芒。

又是那种可怕的光芒。

我知道,我终将被她所遗忘。

被风搅动的云层压低下来,暴雨将至。

2

机器人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袖手旁观坐视人类受到伤害。

醒来的时间是清晨八点整,我不确定今天是不是星期二,更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一月十四日,并不是我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因为今天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

这件事就是我居然比平时整整晚醒来一个小时。

这是自我来到小畅家以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我的作息时间就像时钟一样精准,不,应该说比时钟还精准,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比时钟更精密的仪器。

我是一个机器人,由MPC公司研发的第一代人形机器人,从专业的角度上来说,我们这代机器人的代号统一为M1。我浑身上下承载的是二〇二二年最为先进的科学技术,我不仅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毫无差别,连行动力甚至思维模式都能够百分之百模拟人类,所以我们这类机器人经过国家允许,大量投入生产,深受大众家庭的喜爱,因为没有比一个只需充电就可以无所不能的用人更好的事情了。

我负责照料主人一家每天的生活起居。把我带回家的主人名叫陆尧,他正是小畅的父亲。在商场里,他告诉营业员因为太太从来不做家务,所以他才需要买一个机器人来处理。两天后,我就被包装完好地送到了主人的家里。

“欢迎我们的新朋友!”主人兴高采烈地将我拆封,小畅也在一旁手舞足蹈地迎接我的到来。

只有女主人,也就是主人的太太对我的态度冷漠,她觉得我的到来是丈夫对她的一种控诉。主人陆尧和妻子杨茜的关系很差,他们之间的矛盾源自于杨茜的工作,她是一名酒吧驻唱歌手,每天浓妆艳抹地出门,烟酒味熏天地回来,晚出晚归的生活作息完全脱离了这个家正常的规律,为此引发的争吵不断。争吵一般在杨茜下班回家的时候爆发,那个时间点我通常都站在客厅的底座上充电,处于休眠的状态,所以从未亲身经历过他们的战争,但第二天从小畅哭红的眼睛中就能感受到昨晚那场激战。

小畅瞳孔中燃烧着恨意,只有人类才有这么复杂的感情,虽然我的智能系统能够帮助我理解这种情绪,但我绝不可能亲身体会到这种至亲之间的仇深似海。每每看见小畅的眼中露出这种光芒,尽管我没有心脏,却也会引起我的电流异常。

她仿佛在说:为什么不幸总是发生在我身上,难道我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吗?

不过这只是小畅自己的想法,毋庸置疑的一点,这个家庭里的每个人都深爱着她,小畅是这个家庭不至于破碎、能够继续存在的唯一理由。

只是今天早晨,这个理由不存在了。

我在小畅的床上,发现了她的尸体。

她仰面躺在床上,表情有点狰狞,睁大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两只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摆出握拳的姿势,死去的时候似乎紧紧抓住了什么东西,可现在手里什么也没有。她的皮肤变成了深紫色,干裂的唇边挂着几缕白色的细丝。我想替她拿走那些细丝,这才发现我的两只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件东西,一个白色的枕头和一只蓝色的透明花瓶,也许是上次车祸后身上某些部件的修复不够完善,所以沉甸甸的花瓶才没有触发手臂上的重力传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