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吉敷再次造访位于东松原的野村操住处是晚上九点左右。他想避开用餐的时间,可是又不清楚学者的作息时间,所以对于到底能不能顺利见到野村操并没有太大的信心。

厨房的灯已经熄了,亮着灯的地方是起居室,大概是在起居室里看书吧。野村操住的公寓离马路有两条巷子,所以这个时间四周已经静悄悄的了。闹中取静,这里确实是读书的好地方。

吉敷按了门铃,等了一会儿后,野村皱着眉头出来。因为天色已晚,她似乎一时没有看出来者是谁,但当看清楚来客时,她有点惊讶的表情里竟然还浮着一丝微笑。

“要到里面坐吗?”她很快就这么说,好像并不讨厌吉敷这个刑警在夜里来访,似乎还有点等待吉敷来的样子。这种情形让吉敷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在门口脱了鞋子,进入室内。

野村操打开厨房的日光灯,狭小公寓的厨房立刻明亮起来。她先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即开口说:“请坐”。

吉敷坐在餐厅的折叠椅子上。

“喝红茶好吗?”野村操转过身,背对着吉敷,把水加入水壶。她的神情好像挺轻松愉快,一点也不像对流行或美食没有兴趣的女学者。

吉敷心里悄悄想着:原来她也有这一面,毕竟也是一个女人啊!

瓦斯炉的火被点着了。吉敷看着坐在眼前的野村操却产生了“不,或许不是这样”的想法。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好像有点和刚才不一样了。

吉敷不禁皱起眉头,日光灯下的野村操好像变漂亮了。吉敷想:这应该是错觉吧?或许她今天晚上的心情很好,而且,她原本就不是个坏女人。还有,她也不该被归类为丑女人。总之,这个女人今天晚上变漂亮了。

“因为我刚才在找资料,所以那边的房间乱七八糟的。啊,其实那里一直都是乱七八糟的,所以不好意思请你过去坐,只好请你坐在厨房了。”野村操说。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介意,我是抱着必须站着说话的心情来的。”吉敷觉得自己说的话太无礼了,和对方今天客气的态度有些不协调,便赶快转移话题说:“你在看书吗?”

“嗯,是的。”

“不好意思,打扰你看书了。”

“不会的,反正每天几乎都在看相同的东西。”

接着,她为了沏红茶,又站起来走到炉子边。

吉敷竟然犹豫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命案的事情。

刑警这种工作,其实是一种令人讨厌的“生意”。基于上一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官僚”印象,人们在面对上门来问话的刑警时,表面上总是很尊重,不敢像对待推销员一样赏以闭门羹,但是心里却未必真的欢迎。吉敷看着野村操把红茶倒入两个杯子时,心里这么想着。野村操目前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虽然未必是欢迎,但是比预期中好多了,完全不是吉敷来这里之前预料的情形。

“谢谢。”吉敷看着眼前的红茶杯说,“你遇到什么好事了吗?竟然还会请啰嗦讨人厌的刑警喝茶。”吉敷故作轻松。他不是来这里接受招待喝茶的,他在等待适当的时机询问和命案有关的事情。

不过野村操并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轻轻一笑,把茶杯端到唇边。吉敷又想:或许是上次自己夸奖她所写的八歧大蛇论文,所以今天才会有这样的招待。于是,吉敷便把去年三宅岛火山爆发后,自己在偶然的机会下去了那里,目睹了火山刚刚爆发后的情形说给野村操听。

正如吉敷所想,野村操对吉敷的这段话果然很感兴趣,尤其当吉敷说到岩浆冷却,熔岩上面出现圆形凹陷,可以从中看到熔岩内部火红的火焰时,她更是一脸认真地听着。

“出云这个地方的方言里,‘火盆’的发音和‘酸浆果’一样,都是Kagachi吗?”吉敷说。

“是的,那是古老的方言。”野村操稍微思考了一下才回答,“不过,我记得连我小的时候也没有使用过那样的语言。”

“是吗?总之,还是有人知道Kagachi也是火盆的意思。”

“三宅岛火山爆发的岩浆会流到一般老百姓家的院子前面并且冷却吗?”

“是的。那时的岩浆流到离老百姓家的院子只有三米的地方,如果再往前流,说不定就会让房子着火。除了岩浆外,火山灰也很可怕。有些车子的车顶积满了火山灰,并且和车顶的金属熔结在一起。除了车子以外,老百姓家的屋顶也堆积着厚厚的火山灰,那些火山灰和屋顶的建材熔结在一起,想清除都清除不了。车顶被火山灰压住的汽车,引擎还能动,车子也还能跑,只是变得太重了。”

“刚才你说岩浆流到了老百姓家的门口,如果晚上从屋子里往外看院子,一定会觉得院子有一条眼睛火红的怪兽正要闯进屋子吧!”野村操说。

“嗯。确实像那个样子。”

“那里的老百姓对火山爆发和岩浆有什么看法?”

“他们认为那是天灾,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可能是那次的火山爆发并没有造成任何人员的伤亡或失踪,所以人们很干脆地认命了。”

“日本人就是这样,缺乏对财物的所有观念。当年关东大地震后,东京地区满目疮痍,但站在宛如废墟中的日本人竟然还可以在笑谈中重建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家园。外国人因此对日本人面对灾害时的态度感到十分不解与震惊。然而日本人就是这样的民族,是可以把天灾解释成大蛇神话的民族。不仅如此,日本人还擅长把天灾视为神的旨意。对日本人而言,神是被尊敬与害怕的对象,神不高兴的时候会降下灾难来惩罚人类。日本人对神的尊敬行为也是一种政治行为,这和西方人对基督的尊敬完全不同。”

“的确是那样。”吉敷又说,他颇为佩服野村操的看法,“你的话真的让人受益良多,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可以和你聊天。不过今天非常抱歉,我是为了那个案件而来的。”吉敷说着,便从包里拿出波地给他看的同好会杂志。他翻到八重垣晶子的诗那一页,然后把杂志放在餐桌上,野村操的脸色霎时变得不耐烦起来。吉敷今天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竟然连这样的东西也找得出来!这个波地真是勤快呀!”

“啊?”吉敷很惊讶。

“这个东西是波地提供给你的,没错吧?这个人真是太闲了。既然有时间做这种事,为什么不好好地去做自己的研究呢?难怪他的研究乏善可陈。”野村操非常不悦地说。

“波地先生的研究成果不好吗?”

“说得明白一点,那个人根本不是做学者的料,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所写的文章内容都是些人云亦云的东西。”